父母这次回老家一趟,一件事情,就是买回了棺木。母亲对这事情特别看重,念叨多年之后,父亲也就答应了。 母亲告诉我这事情后,一段时间,我内心里都空洞慌惶。我终于被事实逼得相信,父母亲的人生,进入倒计时了。 回望过去,三十年来,岁月恍然如梦。 三十年前,我是个三岁小孩,那时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出状况,都是父亲背着我去看医生。母亲经常请来八字先生,算命的次数多了,那先生口里的内容,她几乎都可以背诵了。 我一岁多时,母亲又怀了弟弟。父亲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又不要了。那时我能否保命,父母都没底,母亲除了请先生给我算命,还是算命,她并没想到去给我拜个石干娘,家乡里一直也没这样的传统。 八字先生是说对了,三岁过后,我是什么病也没了,感冒也很少。随后生出了妹妹,身体却比我结实得多。从小学到大学,她从来就没有参加体育训练,但学校的跳远与五千米长跑,冠军几乎一直全是她的。但二十岁那年,她一场严重感冒,差点被夺了性命。 小时侯一路长来,最佩服父亲,还是他的力气。年轻时父亲做石匠,母亲给他送饭,一餐一是一锅,满满五大碗。 父亲是个习武之人,会棍、会棒、会凳、会拳。小时侯晚上没味道了,他就在卧室里舞凳,可以跳,可以飞,像电影,看得我目瞪口呆。 父亲一生最炫耀的,还是与人打架。五十多年来,他从来就没输过,这是他的奇迹。 父亲一生最辉煌的时候,是他38岁那年独闯海南。那是他精力最充沛,人生最风华的时期。带着一百多湖南老乡纵横闯荡,一个人飘流江湖的感觉,他是尝够了做老大的酸甜苦辣。他常炫耀的一件事,是一百多兄弟与四川两百多兄弟要打群架,结果他出面不战而屈四川人之兵。他后来想起时这样说:四川人看起来凶,其实都很怕死,你跟他一认真,他们吓得全都趴了。 那时我已15岁了,正处于疯狂长身体的年纪,也就是那年,父亲回来一比,我已与他齐肩。再后一年,我已比他高出10公分。 从小到大,一直被父亲强迫着、压迫着干体力活,我反抗他,用各种方式,表达对他的不满。最剧烈的冲突,是高考落榜那年,我倔强地跑去深圳,我跟他下赌:人家要读才考上,我不读书也能考上。我第一次发现他除了捏紧拳头,恨恨地发凶狠的牢骚,对我居然无可奈何。从那次起,我们之间服从与被服从,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 前段时间从长沙回去,父亲突然来劲了,叫我跟他扳手劲。意外的是,他居然被我喊一二三就扳倒。早10年或更前,我用双手扳他,他喊一二三,我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倒了。 母亲说,你没看你爸爸老了?现在抽烟老咳嗽,眼睛也花得厉害,越来越不上眼了。 父亲是越来越不上眼了。更糟糕的是,他的性格也越来越婆婆妈妈了。当年那个灵活地在世界自由闯荡的汉子,早年那个飒爽风姿、英气逼人的父亲,如今是彻底不存在了。 我那个年轻的父亲,如今到底去了哪里? 倒是母亲,如今比父亲乐观坚强。 母亲与父亲的性格,几乎完全是相反的。 父亲一生都梦想做大事,母亲最害怕做大事。父亲爱凑热闹,喜欢出风头,母亲爱安静,喜欢与世无争。父亲胆子大得要命,母亲胆子小得要命。父亲为了争一口气,宁愿拼了命要要去夺,母亲凡事都先认输,从不喜欢与人争个短长。 …… 追溯家族,父母的祖先,是完全不搭边的两类人。爷爷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他在台儿庄打日本时,身上中了四枪,一只眼睛被打瞎了,文革时对他凶狠狠地批斗,爷爷觉得那是给他搔痒。外公却是一个靠画画谋生吃饭的人,属于书生秀才之类,等不到文革,一个破四旧,就将他吓得寻了短见。 性格、爱好、习惯完全不同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基因,组成了一个有吵有闹的家庭。 如今,他们一齐老了。曾经的争吵,已都没有了意义,甚至连记忆,只要不去回忆,也一直都不存在了。 人一生好短暂啊,许多事情,好象就发生在昨天。父亲现在常这样跟我说。但特别传统,特别看重人生死亡尊严的母亲,用棺木预示父亲人生的倒计时。父亲似乎还不大服气,但他最终答应了下来,一定是他自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起之前确实塌了。 此刻,我很想踏在故乡的土地上,很想躺到一个安静得彻底孤独的世界里。这是一个人生的段落,是未知生未知死的历程。 梦想随意行走在家乡,一路回忆,一路思考,有关父母亲,有关人生,有关意义,有关未来。 编者:曾经年少时,父母的形象如此高大而饱满,然而时光催人老,我们总以为不会轻易改变的东西,仿佛在一瞬间就塌陷了,那些我们应该好好珍惜的,请在后悔之前,小心呵护吧,时间流转飞逝,下一刻会怎么样,没有人说得清。 (责任编辑:猪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