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
世人离见,不起于念。
世人性本自净。
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元不有。
这“世人”,即是世俗之人,凡夫、迷人、愚人、少根之人,用带点政治色彩的话来说,是平民,社会上很普通、平凡而又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要么没有文化,或者是文化程度很低,没有可以炫耀,可资清傲的学问;要么没有财富,需要为维持基本的生存而劳碌;要么没有权势,在一般人看来,他们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使自己产生自信的资本。而惠能却把同情和关怀投向他们,指出他们完全可以成为大智上根者,觉悟者,解脱者,完全可以实现超越。所谓佛,并不是远离众生,远离平常的人而另有什么纯粹的佛,佛只是众生,只是世俗之人,是觉悟了的众生,要说高贵的话,这些卑贱者最高贵。
惠能自己的觉悟就是一个成功的超越范例,一个自幼丧父的孤儿,一个靠打柴为生的人,一个不识字的人,一个身材瘦小的边民,刹那间就实现了超越,成为一个觉悟者,一个拯救众生的传道者,一个宗教领袖。这种经验,应该是很有感召力的。
惠能如此,人人也都能如此,实现超越的根据,就是众生自心的本有佛性,本有智慧。佛和众生不是截然分开的两类不同的境界,不过是同一个人的迷悟两种不同表现。世人的超越,不是离开众生而成佛,不是要你追求外在的偶像,不是要你去彻底否定现实的生存状态,不是要你去离开习惯已久的世俗生活,也不是你外在的社会地位的改变,而是心灵的体悟,体悟到自己的本命元辰,体悟到诸佛众生建立在佛性基础上的平等,体悟到诸法的空幻之性。有了这种体悟,你就能感到俗世所谓的贫富贵贱,都是虚幻不实的,如烟如云,它们之间也无所谓有什么差别。富贵者,也没有什么值得令其心喜的,贫贱者,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心忧的。所谓欢喜,应是得法之喜,悟禅之喜;所谓忧,也应是忧于不能明心见性。人生不应追求虚幻不实之事,而有着更紧要的大事去做。大珠慧海教诲道:“莫求一世虚名快乐,不觉长劫受殃,努力努力。”(《大珠禅师语录》卷上)所谓否定,就是要否定你对虚幻之物的执着,所谓超越,就是要超越你内心的迷执。
由此可见,在超越之前和超越之后,人还是这个人,事还是这些事,编民依然还是编民,猎人依然还是猎人,行者依然是行者,社会身份依然未变,社会地位依旧未改,但心灵有了变化,由痴迷而转向了觉悟,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了,不受一物而缠,不被一欲而染。从此,你就是个精神自由的人,可以任运自在,任心逍遥,随所住处而得安乐。这也是顿悟后的境界,顿悟法门就是祖师禅实现超越的手段,顿悟和超越是合二为一的,“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
从社会哲学的角度来看,惠能的这种思想也是高级的安民之道,与天台宗的三谛圆融,华严宗的理事无碍、事事无碍论等都有异曲同工之妙,都从宗教的角度承认了现世的合理性,只不过天台、华严要依经而作严谨的论证。比如说华严的理事说,先要分析理法界和事法界的不同性质,理法界,指事法的本性,无尽的万法都以同一法性为根本,事法界指各各差别的万事万法。再论理和事的关系,为理事无碍法界,理事的圆融无碍,又以理遍于事、事遍于理、依理成事、事能显理、以理夺事、事能隐理、真理即事、事法即理、真理非事、事法非理等十门分析。由此而进入事事无碍的关系,为事事无碍法界,又以理如事、事如理、事含理事无碍、通局无碍、广狭无碍、遍容无碍、摄入无碍、交涉无碍、相在无碍、普融无碍十门分析之。所谓事事无碍,也就证明了现世中所存在的一切的合理性。祖师禅则不需要这样来证明,在祖师禅看来,这是不证自明的,因为本性如此。
对于即众生而成佛这一观点,更精确地讲,应是即众生心而成佛,而不是即众生之色身而成佛。这一点是要指明的,禅宗佛性论的基本观点是即心是佛,而不是即身成佛,即身成佛主要是密宗的看法。后面的几个相似的提法,即烦恼而菩提,乃是即烦恼之心而得菩提;不舍生死而入涅槃,乃是即生死之心而入涅槃,心是成佛的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