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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爱人以德——从颜回之死说起

2019-03-28 09:14
来源:团结杂志 作者:孟琢 梅茹瑜
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其中最欣赏的、也最知心的,毫无疑问是颜回。在《论语》中,颜回是一种类似“别人家的孩子”的存在。

  读经典,是解读思想,也是在解读人生。如果思想脱离了鲜活的生命过程,便很容易抽象为干枯的教条。在《论语》中,最打动人心的,正是孔子和弟子们之间、具体而真实的生命碰撞与情感对话。

  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其中最欣赏的、也最知心的,毫无疑问是颜回。在《论语》中,颜回是一种类似“别人家的孩子”的存在,孔子曾经由衷感慨: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在生活的泥沼中,颜回从容自得,不改其乐。这个少言寡语的人,足以默契孔子之大道。因此,孔子赞叹他说,“贤哉回也,贤哉回也”——颜回好啊!颜回好啊!透过数千年前的文字,我们依稀能想见孔子欣慰的神情。

  孔子欣赏颜回,颜回亦爱戴老师,二人之间,颇有一种父子般的深情。在《论语》和《史记·孔氏世家》中,记载了“子畏于匡”的故事。孔子周游列国,路过匡地。这个地方曾被鲁国的权臣阳虎领兵攻打,孔子与阳虎形貌相似,偏偏给孔子驾车的颜刻,就是当年替阳虎驾车的人。故地重游,颜刻口不择言,指着匡的城墙说:“夫子您看,当年我们就是从这儿打进去的!”

  这话被匡人听见,惹了大麻烦,难道恶人阳虎又回来了?于是,他们把孔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情况紧急,孔子一行匆匆离去,赶路之际,颜回却落在了后面。大家一同逃命,不能独等颜回一人,但孔子又发自肺腑地惦念他,只能不断回头张望,颜回啊,你在哪儿呢……

  突然间,草丛中一阵乱响,钻出一个人来。孔子定睛一看:“颜回!”真是又惊又喜:“回啊,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啊!”“子在,回何敢死?”——老师,您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呢?

  这话听着有点儿别扭,颜回什么意思?孔子活着,自己就不敢死,好像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实,颜回的话有两层含义——首先,颜回追随孔子求学,是为了实现共同的理想。孔子壮志未酬,自己也还要继续追随老师,一同改造这个混乱的时代,怎么能轻易死去呢?为了师生之间共同的使命,兵荒马乱之中,我们一定都要活下去啊!其次,在先秦时,父母如果在世,子女要爱惜性命以孝养父母。因此,管仲老母在堂,三次从军都当了逃兵;严仲子请聂政替自己刺杀韩相侠累,百般殷勤,聂政都不应允,直到他老母去世,才慨然出手。由此可知,颜回的这句“子在,回何敢死”分量极重,那是把孔子当作自己的父亲了!

  颜回品行高洁,对孔子更是一片赤诚,奈何天不假年,先孔子而去。相传他去世时仅有四十岁,但头发都已经白了。颜回去世,孔子失声痛哭。弟子们安慰孔子说:“老师,您哭的太伤心了。”孔子在伤痛之中,浑然忘我:“真的吗?我哭的很难过吗?可我不为颜回痛哭,我又为谁而哭呢?”

  尽管难过,但颜回死后,孔子却又十分“小气”。颜回是谦谦君子,同学们多年来共经患难,又是英年早逝,大家都很怜惜他。于是,纷纷商量着要厚葬颜回。弟子们来向孔子请示,本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谁知孔子只说了两个字:“不可!”弟子们没办法,便去撺掇颜回的父亲颜路。

  在《论语》中,记载了孔子和颜路的对话: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先秦贵族死后,至少是两重棺材,外棺内椁。大家商量,好歹给颜回做个椁吧,老同学清贫了一辈子,葬得体面点儿。但颜回家里确实没钱,于是颜路含着眼泪找到孔子,求他把自己的马车卖了,给颜回做椁。谁知道孔子说:“颜路啊,颜回是你儿子,孔鲤是我儿子,不管谁更优秀吧,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样心疼!我葬孔鲤的时候,有棺无椁。所以,今天我不能卖车——我是做过大夫的人,出门必须有车,不能步行。”

  颜路碰了钉子,回去一学,弟子纷纷不解:夫子这是怎么了?整天颜回长,颜回短的,颜回死了,他却那么小气!他老人家不是舍不得卖车吗?没关系,咱们凑钱!于是,弟子们厚葬了颜回,孔子听说之后,长叹一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颜回啊,我知道,你是把我当成父亲的,可是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厚葬的事儿不是老师的主意,是你爹,和你那帮同学们干的啊……

  孔子为什么这么说?这件事儿应该怎么理解呢?他是不是真的小气呢?

  表面上看,孔子是够吝啬的,为了平生最欣赏的学生,竟然舍不得一辆马车。还要强调自己曾做过大夫,更不免有些矫情。其实,这句话无非是个托辞,孔子反对厚葬,寄寓着他对颜回非常深切的一份理解和爱惜。

  什么是对一个人真正的爱惜?并不是把自己认为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强加给他,而是要尊重他的理想,维护他的信念——生前如此,死后也是如此。颜回一生清贫,不改其乐,他压根不是一个在乎排场的人。一帮同学厚葬颜回,是不是反而违背了他的操守呢?更重要的是,颜回是知礼守礼之人,他一生的修养是十六个字,那就是著名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一个君子高度的自律。

  按照礼制,葬礼要“称家之有无”——家里富裕,是贵族,自然可以厚葬,但也不能僭越礼法;家里贫寒,有棺无椁,简简单单葬了也不算失礼。以颜回的条件,不应该给他准备椁,无论是卖车买椁,还是凑钱买椁,都是让颜回在死之后违礼,背离了他生前从未背离的志向与理想。因此,孔子坚决反对“厚葬”,他不是吝啬,而是要维护自己与颜回共同的信念,维护他们共同的“道”。但颜回死的时候,孔子已经是七十一岁的老人了,丧葬的具体操办他管不到了;而且,颜回的亲生父亲颜路也要“厚葬”,孔子一个当老师的,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有意思的是,在数十年后曾子去世之际,也发生了类似的一幕,《礼记》记载: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曾子病重之时,儿子、弟子陪伴着他,有一个童子在屋角里帮着举蜡烛。童子突然说:“曾子的席子真华丽,这是大夫所用吧!”众人连忙让他别说,但曾子却已听见了。他强撑病体,要换成士人用的普通席子。曾元劝说父亲:“您的病很重,不要轻易挪动,明天早上换过来也不迟。”曾子正色道:“你们对我的关怀,尚且不如这个童子。君子爱人,是用德行要求他;小人爱人,才是姑息纵容。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守礼以殁啊!”于是,儿子和弟子含泪扶起曾子,换好席子,曾子还没有躺好,就溘然长逝了。

  在这些儒门往事中,颜路也好、曾元也好、孔子与曾子的弟子们也好,他们的关怀都是一片热忱。但孔子与曾子看的比他们更远,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道义。在生死之际,这种对“道”的坚守,是深沉而久远的一种爱惜。儒家是主张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的,这种主张与人群亲睦、社会和谐密不可分。但什么是真正的“爱人”呢?在儒家温情主义的背后,是深沉的道德理性与价值反思——爱人,不仅是热烈的情感,更是一种高度的反思与自觉。人的关怀基于情感而超越情感,最终落实在理想与道义层面——这种理性的内在特点,使儒家的“爱人”超越了具体的人情网络,成为普遍的伦理标准,这也是儒家留下的宝贵的思想遗产。■

  (孟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章太炎黄侃研究中心主任;梅茹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责编 王宇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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