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几天后,卧床痛惜的齐白石总算想通了,失去的不会再回来。他挣扎着起床,拿出早年在北平所画的一幅黄白菊图,自嘲说:“黄金从来有价,白玉自喜无瑕。多谢秋风得力,一齐吹到吾家。”他不甘半世心血付诸东流,加之一大家子,还有不少亲朋故旧,都等着他那支画笔。老人便又忙于作画治印,连一般的应酬都谢绝了。他说得干脆:“我靠一双手,养活全家人,要我画画刻印,只需照例付款就行。”但是,活虽如此,老人还是贫富、内外、贵贱有别。一次,一位有点文化的青年挑着一担青菜送到齐府,齐白石见着苍翠欲滴,新鲜可爱的青菜,忍不住走上前,喜滋滋地抱上几棵,爱不释手。那青年放下菜担,见老人心情不错,就冒昧开口道:“先生,我不要你的菜钱,能不能给我一幅画。”“那你就赚了。”齐白石不加掩饰地哈哈大笑。卖菜的青年大窘,唏嘘道:“他们说你一幅画就够买一年菜。”齐白石依旧满脸挂笑地走上前,拉过青年,直往画室奔去,“你喜欢我哪样画?”“我都喜欢,尤其喜欢您老画的螃蟹。”齐白石把头一扬,爽快地答道:“我就画幅螃蟹送你。”画好后,齐白石又题了款,还赠了一首七绝。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上海滩上一位富商忙于将财产移至海外,一些通关手续却拿不到。有人出主意,主管通关手续的那位官员素爱齐白石的画,宣称他愿将白石老人的画全部收藏,开办一个“白石堂”,不妨找齐白石画上几幅画相送,既投其所好又得体。商人茅塞顿开,专程赶到北京,往齐府求画。他出手也真够大方的,画一幅十根金条。价钱谈妥后,商人亲自立于一旁,观看老人作画。齐白石屏神凝气,提起画笔望了望商人,然后挥毫落纸。片刻功夫,一只活灵活现的虾便跃然纸上。商人一见,眼放光彩,心中大喜。齐白石却搁下了笔,轻轻坐回身后的太师椅上,微微舒了口气,摇晃着闭目养神。商人立于一旁,大为不解。人说大师作画,用笔洒墨,一气呵成。今天怎么?莫非人老了,笔力不济……他只好陪站在一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奉承一番。然而,过了许久,齐白石仍闭着双眼,手把玩着胸前的胡须,没有再画的意思,像是在等待什么。旁边的账房先生提醒道:“已经画好了,可否再需要一幅?”“这就行啦?除了一只虾,什么都没有?”商人大惊。账房先生忙把商人拉到一旁,小声嘀咕道:“画一只虾就得再加钱。”商人这才明白过来,咬咬牙许诺,加钱画虾。事后,商人得画后,抱怨道:“齐白石那老头儿真是财迷到家了。”齐白石则不然,他对家人说:“老夫非财迷,更不是贪鄙之辈。事想,这巨商发了多少不义之财。我敲他一笔,又算得了什么?”
解放后,齐白石受到国家礼遇,被当做“国宝”、“活化石”类的人物看待。但这时的他,仍与解放前一样,不出任公职,也不拿国家工资,仍是卖画度日。江青那时在中宣部文艺局供职,除却“主席夫人”的身份外,仅是个处长。平心而论,江青见过大场面,涉足过演艺圈,亦读过一些书。一天,她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附庸风雅,突然提出,要向齐白石求画。齐白石已年高体衰,非是重要活动,一般不出席,至于求画,老人一贯风格,早有约束,须亲到府上求购。当时江青还没有后来那般不可一世,也无多少特权,可又毕竟是“主席夫人”,身份当然不是一般人能比。去的那天是个下午,先由工作人员简略通知了一下齐府,然后江青在一群保卫人员的陪同下,满怀恭敬地走进了齐府。齐白石这一回似乎不能免俗,他亲到前厅恭迎江青,然后又主动带路,引客人到画室。这在以前,都是管家的事。江青那时还显年轻,穿一件列宁式的军便装,束了腰,头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梳理得油光可鉴,白里透红的肌肤,举手投足间洋溢一种特殊身份的痕迹。齐白石打量着江青,心中猜想,这就是中午他特地牺牲了午睡时间,带着家人翘首相迎的贵客?江青或许看透了老人的心思,低唇浅笑,迎着老人慈详而又有几分天真好奇的目光,一边命人送上礼品,一边搀扶老人就座。接着,江青嘘寒问暖,从饮食起居到家中大小,都耐心地问了个遍。齐白石一一作答。
作画时,江青说她性喜素雅简略,不喜烦琐,亲自点了老人擅长的虾和花草题材。齐白石兴致很高,一连画了好几幅,不知不觉中,已至日暮天残。该是晚饭时间了。江青看得认真,齐白石画得细致。猛然间,一个老妈子闯了进来,朝齐白石 询问道:“四少奶奶问今晚留不留客?”齐白石回首一望,搁下笔,朝江青投去征询的目光。江青连同身边的工作人员忙摆摆手道,拿了画就走,不打扰老人,不吃晚饭。齐白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答道:“也罢!山人这里寒酸惯了,恐扰了贵客。”工作人员忙答道:“先生别客气,我们公家有规定。”须臾,那老妈子又折身回来说道:“四少奶奶请您去下米。”齐白石一听,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他搁下笔,冲江青他们赧然一笑,然后朝门外走去。这个场面颇为奇特。江青惊疑地望着已到画室外的齐白石。只见老人从哗哗作响的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正准备交给儿媳妇,似觉不妥,他悬在空中的手连同那串钥匙又狠狠地收了回去。随即,他猫着腰,碎步向外走去。江青忙问管家,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钥匙。管家倒不觉得为奇,答道:“我们老先生对哪个都不放心,不要说家里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坛油,一桶米,他都会锁起来,每餐做饭时,要等他去开锁,才取得出米,至于那腰上的钥匙,加起来少说也有一斤多重。”江青一听,点点头,淡淡一笑,又问道:“那老先生不在家呢?”“遇有老先生外出,他会按人头把米、油、菜留出来,归家后,他会逐一清点家中的财物。”“哦!”江青眨眨眼,又重重点了点头。过了好一阵,齐白石重新回到画室,朝江青一揖,歉然道:“让各位久等了。”江青依旧浅浅一笑,大方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摇摇头说:“老先生别见外,不碍事的。”画好后,江青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告辞而去。齐白石亲自送到门口,望着江青一行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喃喃自语:“这在前朝,可是个贵妃娘娘啊!”江青走远,回过头朝齐府张望一眼,忍俊不禁,嘴角一撇,不屑地说:“老财迷一个。”
齐白石有时伏案作画,家人在一旁择菜,他不放心地望望,常会放下手中的画笔,走上前俯身拾起几片菜叶,满脸不悦地说:“这还能吃,怎么就扔了。”但是,这一近乎变态的吝啬却让世人触摸到了人性的真实。如果没有这小市民的吝啬,齐白石还能是一位妇孺皆知、雅俗共赏的大师吗?愈老愈有趣,财迷的老人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讲,实质上是一种童真和质朴。其实,齐白石远未像外人所想的那么富有。1955年,国家发行新版的人民币,旧币作废。眼看就要到兑换截止日期了。有两位白石老人的女弟子,一是老舍夫人胡絜青,一是新凤霞,她们估计老师还没换,便自告奋勇,要替他办理更换新币的事。齐白石固执地说:“我只要那种粉红色票面的新币,即一元一张的,别的颜色没这种好看,故不要。”两人遵令而出,提了两个大包去换。结果,换回的全是齐白石喜爱的一元一张的新币。数了好半天,累得两人满头大汗,才交结清楚。这笔钱换成如今,恐怕连齐白石一张普通的画都买不回来。胡絜青说:“从这一次经历之后,老人的人品在我面前又提高了许多倍。”
齐白石受到了很高的礼遇。他的画已走出国门,跨越四海,成为艺术宝库中的瑰宝,他对自己的艺术是很欣赏的。90岁左右时有次画虾,他在纸上画了一根长长的头发粗细的须,满是得意地对在旁观看的人说:“我这么老了,还能画这样的线。”诗人艾青多次陪外宾去访问他。有一次,外宾观他绘画治印,从头至尾,目不转睛,齐白石使出浑身解数,分外认真卖力。外宾见了,面露惊叹之色,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告辞而去,齐白石却像小孩一样,扔下笔,撅着嘴,很不高兴。艾青大惊,忙问;“为什么不高兴?”齐白石伤感地说:“外宾看了我的画,没有称赞我。”艾青一听,忍俊不禁,答道:“怎么会呢?外宾称赞了,你听不懂。”老人固执地摇着头,伸出大拇指说:“我不信。他要伸出大拇指,那才是夸我。”艾青不由得感叹地说:“老人多天真哟!”正是有了这类的天真和童趣,齐白石才能够在90岁以后仍能辍笔不止,画中始终透出那份独特而纯朴的典雅,令人不敢逼视。齐白石是一代画坛宗师。他的画里画外,透视出一个强大的生命力。在一些行家看来,齐画看似简约,实则明快透彻,见微知著,观其画,真正做到了雅中有俗,俗中有雅,雅俗共赏。他的受众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市井小贩,莫不齐声喝彩,老少皆宜。难怪,西方印象派大师毕加索学习东方的中国画时,会以齐白石的画为蓝本,潜心揣摩。此等殊荣,又有几人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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