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了。梁氏夫妇先避难到了长沙,接着辗转又来到了西南的昆明、重庆。因为物价昂贵,物资匮乏,有时他们要靠朋友们的资助才能维持日常的家庭开支。林徽因“在菜籽油灯的微光下,缝着孩子的布鞋,买便宜的粗食回家煮,过着我们父执辈少年时期的粗简生活”。最难得的是,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年月还保持着一种“倔强的幽默感”,以戏谑的眼光来看待杂沓纷乱的这一切。
在一封1940年11月写给费正清夫妇的信中,她谈到了哲学教授金岳霖的战时生活,令人在叹息中忍不住莞尔一笑:
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村子出发,而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又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
长达八年的颠沛流离,她的健康被严重地损坏了,她经常发烧卧床不起,成了一个苍老憔悴、不停咳喘的重病人。限于战争时期的医疗条件,梁思成学会了注射,每天亲自为妻子打针服药。
1950年,林徽因受聘为清华大学一级教授,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梁思成是这个委员会的副主任。夫妇二人对未来首都北京的建设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他们曾着力研究过北京周围的古代建筑,并合著《平郊建筑杂录》一书,其中有一段精彩的表述:“北平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无论哪一个巍巍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或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这不像是理论研究书籍中的文字,简直是为北京地区的古代建筑唱的一首情真意切的赞美诗。在他们眼中,那些饱经沧桑的亭台楼阁、寺庙塔院也有其灵魂,它们在为昔日的繁华吟咏着缠绵悱恻的挽歌,而且是神秘的历史最可信赖的证物。
他们想把北京城这“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作为当时全世界仅存的完整古城保存下来,成为一个“活着的博物馆”留给后人。然而,他们一生志业所系的古建筑研究与保护工作,尤其是北京城前景的规划,注定要在此时遭到最严重的挫败。
当时的北京还有四十六公里长的明清城墙完整而巍然地环抱着,林徽因称之为“世界的项链”。1935年,她在自己的小诗《城楼上》还曾写道:“你爱这里城墙/古墓,长歌/蔓草里开野花朵。”她有一个绝妙的构想,让城墙承担北京城的区间隔离物,同时变外城城墙和城门楼为人民公园,顶部平均宽度约十米以上的城墙可砌花池,栽种花木;双层的门楼和角楼可辟为陈列馆、阅览室、茶点铺,供市民休息娱乐、游戏纳凉。
林徽因为自己的设计画出了草图,幻想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空中花园”,幻想着一场视觉的盛宴。然而,城墙公园计划注定只能是一个纸上风光了。北京市的规划不仅仅拆毁了物质性的城墙、城楼这些“土石作成的史书”,也葬送了林徽因的杰作。五百年古城墙,包括那被多少诗人画家看作北京象征的角楼和城门,全被判了极刑。她几乎急疯了。她到处大声疾呼,苦苦哀求,甚至到了声泪俱下的程度。……然而,据理的争辩也罢,激烈的抗议也罢,苦苦的哀求也罢,统统无济于事。
所有保护北京的建筑、历史和文化遗产的努力,因为与新时代的城市规划大相抵牾,一条完整的明清城墙转瞬之间即化整为零,大部分城砖被用作修房子、铺道路、砌厕所、建防空洞。这对于林徽因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一次出席文化部酒宴,正好碰上也是清华出身的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她竟在大庭广众下谴责他保城墙不力。她痛心疾首地预言:等你们有朝一日认识到文物的价值,却只能悔之晚矣,造假古董罢。
古都北京终于在林徽因的美丽梦想中沉沦了。五百年来从改朝换代的兵灾中得以完整幸存的北京古城墙,却在和平建设中被当作封建余孽彻底铲除了。她在病榻上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1955年,林徽因住进了医院。为避免刺激,众人封锁了批判梁思成的种种消息,但她从细微处都察觉出来了。忧愤交加,拒绝吃药,终于在那个冬天,林徽因离开了梁思成,也离开这个世界。史景迁说,她是“在寒风凛冽的北京,在最后一堵庞大的古城墙颓然倒塌之时”死去的。
林徽因的遗体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整座墓体是由梁思成亲手设计,墓身没有一字遗文。然而就像北京的城墙没有幸免一样,她的墓碑在“文革”中被清华大学的红卫兵砸碎;她在病榻上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所画的图稿被付之一炬,她成熟时期的诗作文章,也有很多在浩劫中毁失殆尽。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世人断不了昨日的旧梦,跨入二十一世纪后,海峡两岸又开始共同打造一个“崭新的”林徽因——因为那一代知识分子群体的独特气质已无从复制,我们这个时代可以生产成批的珠光宝气、魅影四射的明星,但却已经不可能再造具有同样气质的“林徽因”了。
(编辑: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