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霞口村就是这样的一个村子。村子在风景秀丽的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成山角下，与韩国隔海相望。过去想必也是很穷的。20世纪80年代以后，这里成了对韩贸易的最前沿。村子投资兴建了龙眼港，现在是国家一类开放口岸；组建了运输船队。俨然是荣成的小新加坡，靠港口和航运发了大财。全村500户人家，1300人，全部告别了海草屋，住宅实现了别墅化、公寓化；实现了水、电、有线电视、直拨电话、宽带网络和硬化道路六配套；甚至实行了免费供应粮食的制度。

 

古老胶东渔村在西霞口消失了，我们庆幸之余又有些许遗憾。要知道，历经百年风雨，屋脊高耸的海草房，慢慢地转过身去，超脱了平俗的现实，进入了审美的领域。美术学院的学生们找到海草房，用斑驳的色彩绘制百年的沧桑；摄影家来了，捕捉变幻莫测的光和影在百年老屋上的幽玄。

 

海草房像文人的水墨画，古朴稚拙又浓淡相宜，充满了笔墨趣味；又像老照片，斑驳陆离、柔软温馨，有一点点淡淡的乡愁。千百年来，胶东人凿山取石，捞取海草；厚石以砌墙，海草以苫顶，创制了形貌独特的海草房，形成了胶东渔村的独特风貌。海草房的屋脊最引人注目，它高耸成两面50度角的人字坡形屋顶，高度为普通砖瓦房的两倍，外形圆润，色呈黄褐。这种结构和形态可以更好地抵御一年四季海风的吹袭，由于坡度大，雨水滞留时间短，房子防漏能力强，据说这种海草苫制的屋顶，保用40年不漏雨。稍加修缮，海草房可以使用一两百年。海草房冬暖夏凉，海草含盐量大，防虫蛀、防霉烂，还阻燃。

 

海草房种种的好处，也留不住它蹒跚的渐行渐远的脚步，早已成为了故乡温暖的童年记忆。

 

故乡在胶东的作家许庆耀先生在《永远的海草房》里这样写道：“早就想写写海草房，只是苦于无从下笔。永远有多远？如果不是近年来以挽救民俗遗产的名义实施的所谓保护，故乡的海草房怕是会消失得更快吧！那样的话，永远便只是在记忆和图片中了，但若干年以后呢？”

 

海草房，在他们那儿又叫海苔房。提起海草房，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姥爷。姥爷在九十五高龄上无疾而终，已快两年了。姥爷是苫匠，苫了一辈子海草房，在他们那一带很有名气。许庆耀上中学的时候，有次在姥爷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发黄的证件，是荣成县人民政府上个世纪50年代发的，从业类别一栏，填的是“苫匠”，类似于现在的从业资格证。

 

许先生介绍：“子承父业，舅父十五六岁的时候，便跟着姥爷四处耍手艺了。因为我小时候经常在姥姥家住，一幅苫匠的民俗画一直深深地镌刻于我脑海中。头顶草帽，扛着家什，手里拿着环起来的绳子。家什其实很简单，一个插板子，一个拍板子。插板子是长的，两头薄中间厚，插到海草里，抬起来，留出空间再往里絮海草。插板子主要是修缮房子时用，苫新房时是用不着的。拍板子是方的，背面有一个把手，正面是一些钩，梳子一样，把絮好的海草拍好，梳理好，从房檐处一层层苫上去。不干活的时候，插板子是插在拍板子的把手里的。

 

童年经常在海边玩耍的许先生对海草并不陌生，对于海草的回忆也充满童趣和怀恋。作为海草房主要建材之一的海草，是一种浅海里的野生藻类，一丛一丛的，拔起来，下面是黑得发臭的海泥(据说近年来有人开发为美容品)，可以当作鱼饵的海蚯蚓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海草可以长得很长，出海的时候，如果海水比较清，可以看到长长的海草油油地在水底招摇。少年时节洗海澡扎猛子的时候，大人总是叮嘱，别往有海草的地方扎，让海草缠往了脚，就上不来了。

　　

海草春荣秋枯，成熟后枯掉的海草脱离了根，被海浪一点点推上岸，退潮后，海草顺着海浪退下的轮廓，在海滩留下蜿蜒的一线，收集起来，便是不小的一堆。而要收集到大量的海草，则要仰仗狂风巨浪的威力，把海翻个底朝天。风浪平息后，大量枯掉或将枯未枯的海草就会被冲到浅处，这时只需拿一杆足够长的两齿笊筢，伸到海水里成堆的海草处往岸上拖就行。这几乎就是村里出不动海的老渔民的主要营生。海草拖上岸，得铺开了晒，由深褐色晒到发白、发灰，晒干后，在远离海滩处垛成一垛，等待主顾来买。被海浪抽碎的海草残渣，叫海苔粪，经常被用来造土杂肥。离海边更远的山里人苫房一般是用不大起海草的。即便要用，也是用海草按一定比例掺杂着麦秸或茅草，把房子苫上。因为麦秸的出现，海草柔韧的性状受到了影响，房顶如盖了一层被的感觉没了，防腐防潮的效果以及冬暖夏凉的居住享受自然也打了折扣。

 

如今越来越少的海草房已经成了宝贝，说起这些，老许很是感叹。幸运的是，生他养他的那个渔村，已被作为荣成的海草房重点保护村，海草房不许随便拆，需要修缮的，村里补助一部分资金。这自然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但构成海草房这一民俗符号的重要元素——原本因陋就简、错落有致的石头墙却统统被刷上了涂料，变得整齐划一，了无生气。统一的标准抹煞了作为海草房个体的性情，好在精华部分的屋顶没有动，令他有了一点点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