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管理的目标就是一个组织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它存在的目的、使命和意义是什么。理清这个问题,对一个组织的意义可说是无比重大,它将影响到这个组织的战略、人才、士气、实现战略的手段等方方面面。
孔子对这个问题有一句很精辟的概括:组织管理的目标,就是保证子孙代代不衰落。第一,要有子孙;第二,子孙不能衰落。这个概括记在《论语·为政》之中。
《论语》是孔子的学生记录整理的。他们整理的时候,只记录最重要的话,把引出这些话的问题省略了。在他们看来,从回答中很容易知道原先提了什么问题。既然如此,为了节省篇幅,就没有必要写上问题。当时还没有发明纸,那些问题实在不值得耗费许多精力刻到竹片上。现代人只要细心一点儿,也会根据记录下来的答话逆推出原来的问题。这对于理解《论语》很有帮助。
“从事政治”的问答是这样开始的:
有个学生问孔子:“治理国家靠的是什么?”
孔子说:“从事政治要得人心,就像北极星吸引满天的星:北极星不离开家,别的星斗日夜转,千秋万载围着它。”(译自《论语·为政》: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接着,又有一个学生问:“有那么多的人唱《诗经》,背《诗经》,互相谈话也引用《诗经》。说明《诗经》得人心,会《诗经》的人就能从事政治吗?”
孔子说:“《诗经》三百多篇,用一句诗就可以概括:子孙代代不衰落。”(译自《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嗣>无邪’。”)
第二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它涉及到治理国家的充分条件——第一章说的“得人心”,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即使在自然科学的简单系统中,要把充分条件说清楚也不容易;人类社会是最复杂的系统,必要条件可以列出很多,却很难讲清楚充分条件。孔子在这里的回答很高明:不是论述充分条件,而是顺着学生的问话,把注意力引向长远的政治目标,现代常称为“战略目标”或“终极关怀”。
子思在《中庸》里把孔子的主张从“人”扩展到“万物”,还指出了人的认识难以穷尽复杂系统的每一个细节,人们必须时刻不忘最高目标,不断调节,掌握中庸平衡,而不是钻牛角尖,不找到充分条件就不敢作决策。“为政以德”,就能保证规则有效,;“思(嗣)无邪”,就是人数不衰,素质也不减。这两条也就是社会“相对稳定”的两个内涵。
在“为政以德”和“思(嗣)无邪”之中,“德”字和“思”字与现代汉语的用法不太一样:孔子说的“得人心(德)”,不是空对空,而是要落实为公正的“得财富”和有福同享;孔子说的“思无邪”,更不是思想要正派,而是子孙要正常延续。
“德”不同于现代人所说的“道德”,不是纯粹精神性的,只有“仁”才是纯精神的。在孔子的心中,“仁”并不是最高标准,“道”、“德”和“圣”都在“仁”之上。(参见《论语·述而》,《雍也》)“道”相当于现代人说的“理想”,“德”相当于“管理原则”,“圣”相当于“管理效果”,不只包括经济效果,还包括文化效果和生理武力效果。“群体延续”是“管理目标”,也就是“子孙代代不衰落”,即“思<嗣>无邪”:第一,要有子孙(嗣);第二,子孙不能一代不如一代(无邪)。
“思”的原意是“嗣”,“思无邪”这一句正可代表现代人们常说的“可持续发展”:第一要有“嗣”,第二要“无邪”,不能一代不如一代。
《论语》的最后一篇是《尧曰》。《尧曰》的第一章讨论了防止子孙衰落的重要措施:“新的管理者要注意过去的度量衡,使它们更准确;对过去的制度要审核,使它们更适用;还要借鉴前期管理者的经验教训。这样,各地的组织管理就到位了。把正式组织(国)恢复起来,帮助各宗族(基层组织)与自己的祖先沟通。对于找不到祖先谱系依据的人(逸民),帮他们建立新的谱系,传诸后代。这样,天下的老百姓就会拥护新的管理者。”(译自《论语·尧曰》:“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这些措施,同样适用于现代的管理者。最后两条可能不适于西方,但是对中国的管理者仍然适用。因为中国人的精神依托不是“永生”,而是“子孙”。只有重视祖先的人,子孙才会重视他(她)。
管理的最高目的是群体延续,不是国民生产总值,也不是科技创新 ——“可持续发展”中的“可持续”是定盘星,“发展”的含义要放到群体延续的天平上才能确定!正如“生命在于运动”,“运动”的含义要放到个体生存的天平上才能确定——只有极个别的人能够不睡觉,他们的“运动”反而不比别人好。必须在运动和睡觉之间不断地权衡调节,必须履行中庸之道。西方哲学家之中也有人认识到了“延续”的重要性,如现象学家舍勒。
群体延续是定盘星,个人就会把光宗耀祖、泽被子孙当成“满足”;如果“经济效益”是定盘星,个人就会把轿车洋房、奢侈消费当成“满足”。在科技创新的时代,奢侈消费永无止境,地球的环境容度却很有限。如果把国民生产总值不断增长当成管理的最高目标,管理者迟早会像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的老太婆:金鱼给了她好食物、好家具、好房子、好宫殿,甚至让她当了女王,她仍不满足,最后,她又回到茅草房。
儒家管理学认为:适可而止,止于至善(群体延续),是最重要的管理原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