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在1990年代中期拍了一部表现文化大革命时代的北京军区大院里“动物凶猛”生活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有一位形象萎琐、并被电影锁定为抨击对像的中学历史老师,他撇着大嘴给一帮半大孩子讲“中俄尼不楚条约”的样子永远让人难忘。
在此之前更远,在海岩编剧的电视剧《便衣警察》和尤小刚导演的电视剧《凯旋在子夜》里有两个形象更为萎琐的家伙,一个是小偷,一个越南特务,他们出来的意义只是为了衬托主人公的高大伟岸,他们最后的命运不是接受正义的审判就是受到子弹的审判。
这几个萎琐男的饰演者都是眼前《唐山大地震》的导演冯小刚。
再过几十年后,我想喜欢冯大师电影的观众可能更不容易对他们喜爱的这位大师的早期塑造下个合适的定义了,二三十年间,冯小刚的电影生涯居然经历如此强烈的反差,或者更能说明中国电影在这段时间里的沧海桑田,让人目不暇接。
玩了几十年电影,冯小刚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或者到这部《唐山大地震》才能给观众一个清晰的回答,即在冯小刚内心的最深处,那最高的主题是什么?
是苦大仇深?不合适。
是追求崇高?也不合适。
我觉得还是用“残缺美”和“痛苦爱”来两言蔽之较为洽切。
在当代,表相最为玩世不恭的导演冯小刚的心底,其实静水深流处还是一番灼热的家国情怀和真切的人性关照,说到底冯导演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青铜骑士,拥有过火红鲜艳的黄金时代,最终是这些东西铸造了“残缺处极美”和“痛苦时深爱”的《唐山大地震》。
1990年代,当钱刚的那部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里公开了这次大天灾中的死难同胞多达24万众的时候,我们这个民族才真正觉出来自历史伤口的剧疼,斯时,外表的愈合早已完成,但疼痛却更穿透骨缝――显然,这部耗资过亿的《唐山大地震》已不满足于让你在骨肉相连处体会疼痛,它直接把我们这个族群精神深处和血脉深处的那份疼痛感勾起,这还不算,冯导演试图在今天这样一种混沌和狂妄横行的时间里认真告诉你那种经历过疼痛和体验过痛苦后的终极感受是什么:
崇高。
恐龙几乎是这个地球上活过的最为强大的生物体,中国人其实比恐龙还要强大,因为恐龙早就因一场自然灾难性地全部灭绝了,而我们中国人却在这么长的历史里历无数灾难而不毁――当然,这只是一种错位的比喻说法,或是说,冯小刚证明了这个民族是个地地道道的恐龙民族。
方大强(张国强饰)和李元妮(徐帆饰),组成了一个成员为父亲、母亲和一对儿女、的标准中国家庭,姐姐方登(张静初饰)和弟弟方达(李晨饰)是双胞胎,龙凤呈祥,即使在被定义为政治氛围妖雾腾腾的文革时代,笼罩在这个家庭之上的仍然是白天的自然阳光和夜晚的亲情雨露,冯小刚在电影开头营造的氛围显示了他们一代人内心深处那股强烈的怀旧情结,金黄的阳光、蓬勃的生命还有恬然的情感,说大地震之后方家的分崩离析是种痛苦,那种营造于电影开首的金黄、蓬勃和恬然就是与这种痛苦截然对照的欢乐。
电影的目的,所有经历如此天灾人祸而分离的家庭成员们表演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找回从前的那份欢乐。
给我最深印象却是方大强的死,方大强死于大地震瞬间带来的毁灭里,也死在与妻子最冲动后的浓爱里,他在生死一瞬舍了自己救了妻子,这不可只能用舍死为人这样呆板的道德标准来界定,因为那个道德标准之后一定还有一个更伟大的字眼:
爱。
父亲罹难之后,歇斯底里中的母亲为什么在一转念间将生命的机会留给弟弟,而不是留给姐姐,母亲在短短瞬间做出的决定可能需要我们回头在浩瀚的民族基因的成长史里寻找答案,又或者是母亲的这种瞬间而条件反射式的选择取向的基因累积才可以让这个民族历一次次大灾祸而不毁灭,儿子是父亲的继承,女儿是母亲的继承,冥冥中,李元妮对儿女的生死选择其实也是为了坚持一个必须由父母构成的中国家庭的基因谱系的完整。
或者,这种家庭构建的价值观本身就是以弥补残缺为美。
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与百年一遇世事变迁巧合于同一时间发生,这或者是唐山大地震长久为人所不忘的另一番理由,当然还是要感谢眼前日新月异的电影技术,它不但让我们可以对历史上发生那骇人的23秒天地冲撞有最切真的恐惧体验,连1976年毛泽东逝世时天安门广场的情景重现都被复制得如此真切――其实,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这或是电影稍显多余的一幕,1950年代出生的冯导演之所以坚持之,或见那一代人的那一种情怀之顽固,即痛苦才是更爱。
姐姐方登因为目睹耳闻关键时刻母亲没有把生的机会留给自己而怨尤了32年,若把这种怨尤放大为更普遍的民间情绪,则32年后姐姐在汶川大地震救灾现场巧遇弟弟之后对旧有家庭的后归,则也代表了另一种渴望弥合和补偿的世俗情愫,事实上,在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确有一支或者多支由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们组成的强大的具有奉献精神的志愿者队伍――其实,现在的中国人又有谁不是1976年政治和自然剧变之后留下的幸存者呢?
中国资深的演技派女明星徐帆,在人到中年之际为《唐山大地震》奉献了她最好的表演,将一个32年背负沉重伤痛的母亲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瞬间都演绎得感人至深,尤其是32年前她跪在地震废墟上乞求施救的极度绝望和32年后跪在女儿面前乞求原谅的极度自责,她的表演让我们明白了那几个字:
母爱没有错。
一个叫王姓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陈道明饰)家庭对姐姐的收留,给了方家最后的团圆埋下了种子,电影没有从正面明确交待这位曾经坚强年轻而现在日渐羸弱衰老的解放军军官王德清的身份,也没有给他和他的家庭织造太多的故事要素,甚至方登(后改名王登)在这个家庭里的生活时间也只不过10年,但你仍然可以在这个家庭里深沉的丈夫和隐忍的妻子(陈瑾饰)身上体会什么是残缺之美和什么是痛苦之爱。
不过,陈道明在电影里显然还象征了一种明确的政治符号,它由强大到深沉的过程可以被看成32年间中国政治社会演变史,同时亦能读出创作者思想深处对一种日渐模糊的政治价值的深沉怀念,其实,虽然最后方家得以团圆,王家依然凄凉如许。
而观众当然不会只在电影终结之时尽情着为方家的团圆由衷高兴,也会为同时感慨仍然如王家一样不能团圆并为之隐隐作痛。
流泪,恐怕是一种最浅层的审美感动,有些时候,痛与爱未必是眼泪可以代替的,这就像这部《唐山大地震》,在电影院里你会为之双泪长流不能自已,电影院外,你更会为它可以震动我们灵魂的那种残缺之美与痛苦之爱辗转悱恻。
因为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伤痕史诗。
(实习编辑: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