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述而》)
一般的翻译是:“自己带着薄礼来见我,我从没有不教诲的。”这是合乎人情的想法,既表示学生的诚意,又肯定老师的负责态度。问题是:如果完全合乎人情,大家都有大致的共识,孔子又何必郑重其事地如此宣称呢?
试问:难道有的老师比孔子更清高、更热心教学,以致学生不带薄礼,他也愿意教诲?或者,难道有的老师要求过苛,学生带着薄礼,他也不肯教诲?这两个问题似乎都站不住脚。由此显示,孔子的话如果这样翻译,大概不太正确。
人类天性渴望求知。首先,我们知道“束修”是古代男子十五岁入大学时所奉出的薄礼。它成了专有名词之后,也可以用来指称十五岁的男子。因此,东汉儒者郑玄就曾直接论断:“束修谓年十五以上也。”(引文见《后汉书?延笃传》,李贤注)这种情形并不少见。譬如以“弱冠”表示男子二十岁,以“及笄”表示女子十六岁。孔子以后,大家也常以“而立”表示三十岁,并以“不惑”表示四十岁。
有教无类。其次,要考虑孔子说话的语气。他会用“以上”来形容自己高高在上吗?应该不会。“以上”如果不指自己的特殊地位,又指什么?我特地翻检《十三经》索引,发现整部的《十三经》里,没有“自行……以上”的说话格式。倒是“自……以上”的格式出现两次。在《周礼》两度记载:“自生齿以上,皆录于版。”意思很清楚:从一岁(长出牙齿)以上的小孩,都要登记户口。既然“长出牙齿”不能“以上”或“以下”,只有“年龄”可以“以上”或“以下”,这句话无疑是针对年龄而言。
结论是:孔子的话应该念成“自/行束修/以上”。意思是:从十五岁(可以行束修之礼的人)以上。换言之,只要十五岁以上的孩子,孔子就愿意教诲。这正是“有教无类”(《卫灵公》)的心怀与抱负。至于实际上是否带着薄礼,反而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了。这种关键地方不可等闲视之。不然,难免像冯友兰一样,说什么“生活总是要维持的”,又说孔子比不上苏格拉底,因为后者声称不收学费云云。
孔子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学”,到处访求名师指点。现在卓然成家,回馈社会,嘉许后生,十分合理。他向来主张:“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卫灵公》)断然不会在意什么薄礼。当然,有些人强调礼不可废,以示诚意。我完全同意。但是问题是:孔子在此所关心的是“礼”呢,还是他的教育热情?一念之差,可能完全扭曲了孔子的本意。从用语习惯、说话重点、教学主张各方面看来,我赞成郑玄的解释,以束修为年龄之别称。容忍异端“异端”原指与自己立场相异的一端。相异未必相反,但无疑包含相反。于是,有正论,就有反论,至于能否进到合论,则有赖于智慧与胸襟。通常我们容易自视为正统,而把相反的说法定为异端,然后正邪不两立,争执不休。应该如何对待异端呢?孔子的看法如下: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为政》)
反对的意见在两个方面对我有益:一方面是使我知道自己的错误,另一方面是多数人看到的要比一个人看到的更清楚。——笛卡尔。
这句话并不清楚,譬如,“攻”是批判还是研究?“已”是消灭还是语助词?由于各有二义,组合起来就有四种说法:一、批判异端,祸害就消灭了。二、批判异端,那就是祸害啊!三、研究异端,祸害就消灭了。四、研究异端,那就是祸害啊!
由于“攻”字在《论语》出现四次,其他三次皆做“批判”讲,如“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颜渊》),因此我们最好也采用“批判”之义。前述第三、第四说法可以搁置。
就第一、第二说法来看,“已”的意思是什么?如果字义难定,不妨分别考虑孔子的行事风格与一般的实际效果。先看第一句:“批判异端,祸害就消灭了。”请问:孔子曾经这样做过吗?孔子批判过时代风气、人性弱点、王侯失职、学生缺点,同时也曾批判自己。对于当时的异端,如隐士、怀疑主义,则未曾批判,反而以宽容之心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灵公》)“君子和而不同。”(《子路》)他要求自己“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公然宣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
再看实际情况。历史上不断有人批判异端,但祸害似乎不曾消灭,反而愈演愈烈,各种宗教战争、主义冲突,造成人类无数灾难。为什么批判异端,却不能消灭祸害呢?因为人人都自视为正统,并视别人为异端。光是分辨立场,就足以使世间不得安宁。
由此观之,似乎只有第二说法是可取的,正所谓“批判异端,那就是祸害啊!”消极方面,不要党同伐异,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你可以禁止别人说话,却不能禁止别人思考。因此,积极方面,要努力宣扬自己的想法,以求共鸣,经由理性的沟通及公开的讨论,试图产生共识。何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光说不做或做了无效,就算自称正统又有何益?
结论是:不必批判异端。越批判,祸害越大。孔子不但有宽厚的心胸,更有高明的智慧,此亦例证之一。
(编辑: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