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题辞》:“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 用钢刀的,用软刀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 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秋水案:鲁迅见了许多血和泪,当然既有他自己的,也有见了当时军阀混战中民不聊生的悲惨面目所流下的愤恨的血泪。可是这时(1926年)的鲁迅经过了剧烈的心理震荡后,已经过度到了生命的晚期,那些锋芒万丈并鞭笞着社会黑暗心脏的小说和时刻隐露着内心阴森图景的散文诗野草都已经离他而去,剩下的,就是如同鲁迅自己所说的杂感而已了。而当苦难过后,自己呢?泪水流尽、血液伤痕;那些屠伯呢?从来不曾停下他们锋利的刀刃,还是在血泊的上空逍遥复逍遥;而且他们使用暴力有两种形式,钢刀和软刀。鲁迅说杂感而已,而现在杂感也放到了它自己应有的地方,所以,现在他就只有而已而已了。看起来是在玩弄文字游戏,而实际上是压抑着多少的内心悲痛。鲁迅的血泪是不会流完的,就像他自己诗中所宣言的“无情未必真豪杰”。
2.《黄花节的杂感》:
“当三月十二日那天的晚上,我在热闹场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伟大。我想,恋爱成功的时候,一个爱人死掉了,只能给生存的那一个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时候,革命家死掉了,却能每年给生存的大家以热闹,甚而至于欢欣鼓舞。惟独革命家,无论他生或死,都能给大家以幸福。同是爱,结果却有这样地不同,正无怪现在的青年,很有许多感到恋爱和革命的冲突的苦闷。
以上的所谓“革命成功”,是指暂时的事而言;其实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不过,中国经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养,却的确长出了一点先前所没有的幸福的花果来,也还有逐渐生长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为继续培养的人们少,而赏玩,攀折这花,摘食这果实的人们倒是太多的缘故。”
秋水案:在这里,我感兴趣的是鲁迅在世俗所谓的“节日”面前他所超出常人而具有的独特看法。首先呢?是的,鲁迅同常人一样,在黄花节这样大家一同庆祝的日子里也感受到了“革命家的伟大”,他同我们都感觉自己受到了先贤革命精神的感召。可是他却笔锋一转,马上从现实的事件引申到更为深远的地方。他先是从人的普通感情上提出了恋爱的独自性和革命的大众性,这是自然的。恋爱的事情是我们自己个人的事情,即使自己的恋人死了,世界塌陷了,但那样悲惨的世界也只是对我自己而言的。然而,当世界处在全民革命的骚动里的时候,作为社会精神领袖的革命家就取代了个体的精神旨趣,一越成为大众所共同关注的情感中心。也就是说呢,在这种局面下,革命家的个人世界就急剧地扩张了,通过革命行动,通过各种社会舆论和传达媒介,革命家的感情意志就升华为全体社会的感情意志。恋人们的小我世界消亡了,革命风潮和旋涡的虚构的大我世界就这样虚幻地占领了个体的精神世界。那么,鲁迅就下决断说这种意志的摩擦和情绪的对垒之间就产生了恋爱和革命意愿之间的在内心选择上的剧烈冲突。因为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狂热的革命激情来宣泄的,我们更需要自己个人情感世界的富足,尤其是青年人,这样的需求就更猛烈了。
接下来,鲁迅从理论上提出了革命无止境、世界无止善,世界永远是一个处在激烈动荡之中的没有终点的法门的基本人间规律。不过,当鲁迅说到了善的问题的时候,他的内心就涌起了传统的道德伦理(我要说,对鲁迅这些当代意义上的反传统的文化斗士来说,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内心冲突原理。鲁迅这批人实际上始终处在传统和现代文化的双面夹击之中,如何取舍,这是一个他们自己都无法决定的先验问题。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和所接受的混乱而四不象的文化教育就先天地决定了他们的文化人格心态的。他们表面上激烈反抗传统的封建吃人制度,可是在他们的内心却同时进行着传统道德伦理的现代转化,而不进行这样的转化他们又无法进入全面的文化自新的历史使命当中去。面对纷繁的国家兴亡,他们必须割断历史的血液承传,变得分外的激烈和专断;即使在常人看来是做作和虚伪,但这依旧无法斩断他们内在所蕴涵着的民族文化之根。而若不这样,他们这一代人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文化革新和再造民族文明的新历史任务。所以,鲁迅的这种面对传统节日所产生的复杂、难堪和隐秘的内心心理和道德伦理的自我冲撞是值得我们研究中加以注意的。),进而他承认了当时中国社会在所谓的革命后出现了一定的人性改良和人心流变,他肯定了革命战士牺牲的精神和血肉确实使得中国结出了幸福的花果来了。可是,他也对国人提出了淡淡的希望,当然,忧愁的他还是有着淡淡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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