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受夏金桂的压迫折磨而死,在第五回册子上原有“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这样明文的,续书人不了解,以致搞错了。这早已说过,不在话下。(《红楼梦研究》四四、四五页)她的地位忽然猛跌,表面上似乎因金桂的欺凌,实际上并不如此简单,主要的还是薛蟠的态度骤然变了。何以骤变,则与宝玉有关。细看本书,其中蛛丝马迹历历可循。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作者费了许多的力量使香菱进了大观园。在脂砚斋庚辰本有一段长批说明这创作时心理的经过,这分明是作者自己批的。他费了这么大的气力,难道果真只为让香菱学作诗吗?恐怕没有那么风雅呵。主要的要写这“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第六十二回原是很可注意的一回书。《金玉缘》本护花主人评曰:
宝玉埋夫妻蕙并蒂菱,及看平儿鸳鸯梳妆等事,是描写意淫二字。香菱叫住宝玉红了脸,欲说不说,只嘱裙子的事,别告诉薛蟠,脸又一红,情深意厚,言外毕露。
大某山民评曰:
香菱换裙时有人在侧,佯教宝玉背过脸去,及袭人既走,即来拉手,以后脸红脉脉,至半晌方云裙子的事。其蝶之痕,西江不能濯也。
试引本回最末一节文字:
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札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我可不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拿这一段文章和上文所引诸评来参看,知道他们原说的不错,不过也还没有说得很透彻,因这里又在搞微词曲笔了。表面一看似无问题,再看去便觉得不通,必须细看细想,方知作者用意的深刻。我们试想:香菱为什么要叮嘱宝玉这些话?难道不叮嘱,宝玉真就会告诉薛蟠:我曾如何如何调戏你的爱妾吗?这在情理之外,绝对不可通的。难怪宝玉说:“我可不疯了。”
这话得分“事理”和“文理”两面来看。就“事理”说,不但无此必要,而且这样写法根本上不通。就“文理”来说,又必须这样,才能表示宝玉、香菱的关系,如评家所云是也。这“事理”跟“文理”是矛盾的,而作者恰好通过这矛盾来说出他的真意所在。这里原有个破绽的。惟其有破绽,才便于读者的觉察,并非当时说话真正如此。质直言之,宝玉跟香菱有必须瞒着薛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