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开手便是神仙词笔。联接下文,此句当为潮未起时作者的预见与遐思。“蓬莱” 为《山海经》中记载的海上三座仙山之一,大潮翻涌如云绕蓬莱,其美不胜收之状真被一言言中。“宋家宫阙” 址在杭州凤凰山,为宋高宗南渡后所建,元代毁于战火,此处是用来借指如嵯峨皇宫一样恢宏坚固的建筑。浪潮的冲击可令九重宫阙、巍俨王朝摇摇欲坠土崩瓦解,速度之快、力量之大皆足以使得百万雄兵相形见绌。此般举世罕见的气派与劲头究竟因何而起?
“谁激荡、灵胥一怒,惹冠冲发。” 今天是潮神的生日,怪道有怒气直冲牛斗,区区一顶冠帽岂能将之捺住。潮神又是谁人呢?潮神即春秋吴国的伍子胥,其人死后封神显灵,故被称作灵胥。伍子胥本为楚国人,与父兄俱为楚之忠臣良将。因遭佞臣构陷,父兄均为楚平王所害,惟子胥孤身逃脱,乞食入吴投奔公子光门下,荐壮士、出奇策,为公子光夺得人君之位,是为吴王阖庐。尔后子胥力谏阖庐伐楚,且亲率大军攻入楚都郢城。可惜当年杀其父兄的平王已埋于黄土,伍子胥宿恨难消,遂掘其枯骨鞭尸三百,这真是有史以来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报复之一。阖庐死后他作为股肱之臣辅佐新一任的吴王夫差。然而致命的谗言就象无从防御的怪兽,再次将忠肝义胆的伍子胥吞噬。吴主夫差逼令伍子胥自刎谢罪,子胥死前曾发毒咒,其咒被记入太史公的《伍子胥列传》中——(伍子胥)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 人之将死,其言犹炽。但这一次,他似乎永远失去了报仇的机会,只能将一腔血海深仇寄托于身后。正史总是严谨而务实,《伍子胥列传》并未见神鬼形迹。而在具有史料价值的稗官杂记《吴越春秋》中,则有较为罗曼蒂克的叙述了:“越王葬文种于国之西山,那一年,伍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与之俱浮于海,前潮水为伍子胥,后潮水为大夫种。”
由此可知,伍子胥为钱塘潮的化身。大丈夫心烈,“有仇必报、伸冤在我”是伍子胥为人处世的一大特点。有意思的是,这世间竟另有一人以“灵胥”为号,他就是清初的民族英雄夏完淳。完淳名复,字存古,再加上“灵胥”这个惊世骇俗的别号,其复国报仇之意寄托何深。而将心比心,作者如此饥渴亢奋地呼唤灵胥之怒又岂是无的放矢?
这还是潮起之时。“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征帆都卸,如有所待,把人们的紧张期盼之情烘托得极为到位。海门潮动,声如擂鼓,就象常言所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壮伟无俦的高潮即将漫入视线。
“潮来了,潮来了!”一年一度的钱塘潮果然来得非同凡响,不负众望。“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连袂而至的浪头仿佛迎风奔腾的银鞍素马,争先恐后一发难收。在此雄奇劲健的景象中,更又闻得江妃笑,且又见得鲛人舞。“江妃”可参见西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鲛人则出自晋干宝《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江妃鲛人皆为水中之仙,好比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神光离合形踪无定,寻常日子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而此时此际,她们居然携手同至,为冰雪一样的白浪笑语朗朗,为圆月一样的巨涛起舞翩翩。有江妃与鲛人壮以行色,钱塘潮益发昭显出一派引人入胜的富丽。
潮水的富丽之貌与其蕴含的那股奇仇大恨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在李后主是“问君能有几多愁”,在伍子胥却是“问君能有几多仇”,一字之差,这便是柔懦文人与慷慨志士的区别了。“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观者如山心激昂,人人都为急潮迭现叹赏不止,不觉已是天色向晚,潮势忽如高楼将倾,有了消退的颓态。何以来得轰轰烈烈,去得委委顿顿?难道这滔天之仇亦将归于死寂,止于无为吗?霎时之间,“仇”变为了“愁”,观者的一片气馁痛惜之情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