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也是酒后,台老师拿出一卷王献之的“鸭头丸帖”,指给我看,说“就这么两行”。
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再加一句,“也不见怎么好”。
王献之“鸭头丸帖”是传世名作,光是上面大大小小的帝王玉玺、收藏印记、名家题跋,就够吓唬人的。一旁正襟危坐初来台老师家的年轻硕士班学生显然愣了一下,对老师这么一句“也不见怎么好”不知怎么接腔。
我读帖的经验很感谢几位老师,其中印象最深的两位就是台老师和庄严老师。
他们读帖都喝酒,喝到酒酣耳热,谈起帖来,与平日谨严学者的严肃完全不同。“酒”加上“帖”,使他们更像诗人,不像学者。他们酒后谈帖的语言,也不像论文,更像《世说新语》,有一搭没一搭的手札笔记,连诗的格律做作也没有,只是平白日常的短讯,却贴近生活。通过他们,我似乎更了解了魏晋。
硕士班学生拘谨,台老师自顾自喝酒,我就跑去读帖。
“鸭头丸帖”收藏在上海博物馆,台老师给我们看的是日本二玄社制作的复制品。二玄社复制古书画很专精,几可乱真,有老师傅的眼光和手工,现代电脑分色科技的复制也还是望尘莫及。
“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十五个字。
“鸭头丸”是一种丸药,医书上说“治湿热,腹肿”。
王献之的帖常常提到药,有名的“地黄汤帖”里提到的“地黄汤”也是一味药。
“帖”多是朋友间互相问候的短信,很容易问到“天气如何”“身体好不好”这一类的话。回信的人也自然回答“快雪时晴”(下了雪又放晴了),或者“鸭头丸故不佳”(抱怨丸药不好)这一类的句子。
传统知识分子受儒家影响,言必孔孟,记得从小教科书里选读的文章都是《正气歌》、《陈情表》。人被逼到绝望之处,发扬出“忠”与“孝”的惨烈坚贞,十分感人。但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太多机会完成那样壮烈的“忠”与“孝”。
《正气歌》是要亡一次国才能有的文章。从青少年天真烂漫年龄就开始背诵《正气歌》,总潜藏着做不成“烈士”的遗憾与悲哀。
庄严老师与台静农老师是经历过“亡国”的,然而在长达三四十年南方的岁月,他们喜欢的文字似乎不是《正气歌》,而是南朝文人彼此问候的短信。
我喜欢欧阳修对“帖”下的定义:“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
“帖”是书信,是生死流离之间留下的一些小小记忆,“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欧阳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