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曰辜汤生,字鸿铭。曾主编英文报纸,担任清廷大吏幕僚,曾一度执教鞭于北大。辛亥革命后仍留发辫,垂垂不改,一如前清,出门乘一人力破车,宽袍乌靴,神色自若,一苍头持朱笺随之。以其刺眼,人皆识为辜先生。他的奇装异行,迥异流俗,倒并非完全是标新立异,大抵可入其眼之人太少。他博通经史并诸子百家之书,自幼得以游历美、法、德、奥,精西语及西学。严复译《天演论》,他以为徒词费墨有名无实,斥为“何异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哉。”海禁开后,新文化运动继起,持西学者麻沸一时,古贤隐曜,线装书被人投入茅厕。辜鸿铭以此辈为仅得西人表皮,或西人矢溺,却充诸要路,凶厉咆哮,以稗贩西学自炫。辜氏之文化比较论说甚多。然每流于笼统,如谓“英国人博大而不精深,德国人精深而欠博大,既博大而又精深者其惟中国与法兰西乎!”其武断如此,可窥其判断之一斑。袁世凯专权时期,他慷慨陈论时事,指为小人长外务,袁贼深恨之。他曾在张之洞幕府大骂袁世凯,闻之者为之惊谔——他在张之洞处任文案达十七年之久。袁氏命绝,北京禁戏三天,辜鸿铭反而请戏班到家开场,警察干涉,他谓之“他死我生”。并认定这是其生日,非演不可,警署无奈但听之而已。他的幽默调侃总是这样陡劲突兀,故外间不识者又多渲染,世人遂以疯狂视之。辜氏精西文,曾译若干中国旧籍于欧洲出版。然其于中国文化横说竖说,多有似是而非的结论。如其以复辟党人自居而崖岸自高,不惟留辫,甚且赞美小脚与纳妾制,虽看似言之成理,然终不免保守太过,时移境迁,人但以笑话视之矣。
张恨水先生在1943年11月重庆新民报着文《辜鸿铭决不会再生》,表面上在批评辜的那份顽固不通人情,实则极赞其纯粹率真,辜精通多门外文,又通五经训诂之学。一方面,他要求外国援华的军事教练用中国冠服行跪拜俯仰之礼,一方面,他又痛斥奔走利禄之徒,用词偏宕激诡,丝毫不留情面,“世目为大怪,用是日困,家贫,时不能举火,而不妄取求,曰君子固穷,泊如也。”(《民国人物碑传集》)张恨水说“辜老头子既有小辫,当然是不会看风色,不会投机的好糊涂虫,于今有办法的先生,有不看风色不投机者乎?”言下大有伤悼之情,而于现实的荒诞,也可谓骂尽诸色。
三曰章太炎。1906年,章太炎先生发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谈到为人在世,总不愿被人以疯癫视之,然而他说“独有兄弟承认我是疯癫,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癫,倒反格外高兴。为什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章太炎文选》,141页)他早年创革命排满之说,其师俞曲园老人大不以为然,和他断绝师生关系,逐出门墙。稍后为《楚学报》主笔,着《排满论》六万言,梁鼎芬急请总督衙门逮捕,师友乃出一计,谓他是个疯子,逐之可也,由是事乃得解。
民国肇建,袁世凯以禄位诱之,先授热河都统,旋返。袁氏阳为厚遇,实则以软禁羁縻之。章老曾跳脚大骂,部院秘书竞观稀奇。帝制告成,先生知祸将来,佯狂避之。尝于冬日赴宴,宾主未入席,先生已据案大嚼,俟客入座,先生已食毕扬长而去,世间又纷传先生为疯子。先生为晚清学术巨子,朴学第一,文章古茂第一,同时亦为同盟会政论第一。其行事风格,动辄走极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尝与孙中山数离数合,其间蔡元培愤之,以为当遣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