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四个孩子之生
5月13日之后,有关部门将北川受灾的人们往绵阳市内的九洲体育馆和南河体育中心转移。
廖乾美在九洲体育馆住了一天。她和妈妈终于联系上了,电话一接通,两人就哭个不停。她的妈妈邓全秀叫她到四川中江的老家去住。在中江住了一个晚上,王昌伟的母亲和妹妹让廖乾美到雅安去,她们希望廖乾美能给王家留一个后。王昌伟装电线的民政局被垮塌的王家岩埋住,生还无希。地震时,王昌伟的父亲在北川县医院装水电。医院大楼垮塌,大部分人没跑出来。
在九洲体育馆住了几天,张建清想着自己的公公婆婆的尸体还埋在废墟下边,这让她感到非常不安。
许多车在通往北川,她招手拦车,但司机一看她的情况,是个孕妇,就不载她,怕出事。在拦了很多辆车都未果后,一辆车开了过来。张建清“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求司机带她回北川。
张建清回到了北川擂鼓镇。她挺着大肚子,找到救援的士兵,把他公公婆婆的尸体从废墟下挖出来,然后埋掉。
她没有再回九洲体育馆。她和女儿在擂鼓镇上搭起了帐篷,住了进去。那时正是肚子里的小孩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但没办法,只有矿泉水和方便面。
过了不久,杨菊花和家人还是回到了景家山,住到了帐篷里。气象局的房子垮了,白果村的房子也垮了。“那60头猪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十几万没了。”杨正林说。
地震之后,刘小燕想着,水果副食店在农贸市场的边上,谢军如果跑对方向,也许可以跑出来。但她始终没有见到谢军,在北川没有见到,在绵阳也没有。到处都找了一遍之后,她住到了安县安昌镇的安置点。
时间在连续无眠的煎熬中过去,希望也逐渐渺茫。
7月,天气炎热。刘小燕实在太想丈夫谢军了。她没告诉其他人,一个人走到了景家山上。刘小燕是景家村人。在那里有一个池塘。以往,每逢两人谁生日的时候,他们会给自己放假。他们喜欢到这里钓鱼,比谁钓得多。“总是他钓得多。”刘小燕说。
现在,那里阒无一人,空有荒凉的池塘,刘小燕坐在水边独自掉泪。以前刚怀上孩子时,刘小燕内心还有挣扎,现在,她特别想快点把小孩生出来。想起谢军时,她会难过,会流眼泪,但为了孩子,她又要控制这种难过,“很折磨人。”
尽管自己老公的妹妹在雅安有房子,但怀着小孩的廖乾美还是得到镇上租房子住。“他们认为别人在自己家生小孩不太好。”廖乾美的妈妈邓全秀说。
王昌伟的妈妈和妹妹找人算了一下,认为廖乾美肚中的小孩是男孩。她们特别怕廖乾美把小孩打掉,说小孩生下来她们一定管。
刘小燕的公公婆婆也怕她打掉孩子,说不管是男孩女孩,他们都管。怀有同一担心的还有杨菊花的婆婆,她也希望媳妇给朱春禹生个孩子。
这四个女人家的亲朋都有劝过她们把肚里的小孩子打掉,因为一个女人家将来带着个孩子,改嫁太麻烦。
这四个女人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打掉小孩。同样在北川,据说有怀孕的女人因为丈夫死于地震,把肚中的孩子给打掉了,公公婆婆跪下来求都没有用。
在雅安,廖乾美就要生了,她的家人守在产房外边。7月26日,经过剖腹产,小孩出生。小孩被从产房里抱出来,婆婆一看是个女孩,马上就哭了起来,说:这下没种了。廖乾美的家人说,打那之后,婆婆就没怎么管这个小孙女。
10月1日,刘小燕的羊水有点出来了,她住进了绵阳妇幼保健站。10月3日,刘小燕在绵阳妇幼保健站生下了个儿子。公公婆婆很高兴。“他们相爱一场,有个小孩,有个寄托。”刘小燕的婆婆周秀芳说。在绵阳永兴板房区的房间里,挂着一张谢军的照片。“小孩长得像他爸爸,眼皮有些内双。”
杨菊花在绵阳永兴区计生站剖腹产下了一个儿子。她大腿里的钢板原本早就可以取了的,但是为了小孩,她一直没有取。取钢板需要打麻药做手术,这对于肚中的小孩不好。
震后的那一个多月,张建清挺着大肚子住在擂鼓镇的帐篷里。正在震区救援的北京玛丽医院的张水平通过当地的一位司机听说了她的情况,觉得这样的妇女需要帮助。于是,他找到张建清,建议她到北京去生小孩,费用全部由玛丽医院负担。
张建清有顾虑,她难以轻信陌生人。张水平带着张建清到绵阳去做过一次检查。检查时,张建清悄悄地拿了玛丽医院的印刷品来看。她的二姐张建翠也看了这些资料,认为可以考虑去北京。张建清给张水平打了电话,此时张水平已经回到北京。玛丽医院派人把张建清接到了北京。同行的还有张建清的大女儿席蝶、二姐张建翠和小儿子杨青寿。张建清的大姐、二姐的丈夫杨建和大女儿杨小羽都死于地震。
7月6日,在北京玛丽医院,张建清产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如她的丈夫所愿,是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二姐的小儿子杨青寿敲了敲隔着的玻璃窗,想让小孩看看他。杨青寿特别活泼,这让医院的人很喜欢。“很可爱的一个小孩。”张水平说。
在北京,大家在网上给张建清的二女儿征集名字,最后取的名字是:席菁雯。“菁”是“京”的谐音,北京出生的意思。“雯”是“汶”的谐音,为的是铭记汶川大地震。
杨菊花的孩子叫朱扬,爸爸姓朱,妈妈姓杨。
刘小燕的孩子叫谢雨辰。这是刘小燕取的,“雨辰”是地震的“震”分开来,而小孩出生那天是早晨7点,天空下着雨。
廖乾美的孩子叫王宇辰。巧合的是,这同样来自于拆开的“震”字。但廖乾美把“雨”换成了“宇”,“因为‘宇’有个宝盖头,像是有个家护着,不愁吃穿。”
这一年
王宇辰9个月大了,体重16斤,偏轻。中饭时间快到时,王宇辰的外婆邓全秀在厨房里抱着孩子流泪。孩子的奶粉没多少了。一罐奶粉接近200块钱,小孩一个月要吃四桶,这是一笔比较大的支出。板房区在前段时间发过一次奶粉。王宇辰吃了以后拉肚子。
几间板房之外,有一间“宇辰发型设计”室。廖乾美以前在绵阳做过多年的发型设计。地震后,她到二手市场买了些东西,在板房区开起了发廊。弟弟妹妹放弃成都的工作,来这里帮姐姐。
这天是星期一,没什么生意,发廊只做了两笔买卖:剪了一个头,洗了一个头,都是五块钱一个。“地震后,大家都节约,赚不了多少钱。”弟弟廖乾鸿无聊地躺在洗发的椅上休息。晚上,他就睡在这张椅子上。一家几口人,只有两间板房,而且是亲戚借住的。一间板房住着母亲、两个姐姐和外甥女。另一间板房作发廊用。廖乾美想去申请为困难户,但没有通过。
“我想着把生意做好,没想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一步一步来。主要想着娃娃的生活,她的花费很多。我的弟弟妹妹这么大了,不可能一直这样,他们也要成家立业。”廖乾美觉得地震让她忽然成熟了,以前不要她管的事,现在全都需要她做。前些天,有人来到发廊,想领养这个小女孩,廖乾美一家没同意。
在发廊后面的一排板房前,谢雨辰正在塑料大桶里游泳。“他爸爸地震前说过,以后不要太宠小孩。我们周围有的家长对小孩太娇惯,他说这样不好。”刘小燕说。
刘小燕和周秀芳在塑料大桶旁逗着谢雨辰。在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幅没有绣完的羌绣。上面绣的是荷花。几个月前,刘小燕在板房区里看着别人绣羌绣,她就跟着学。在婆婆带小孩的时候,她可以绣一些羌绣补贴家用。她绣一幅羌绣需要两个星期,一个月也就是绣两三张。羌绣公司会来收她的羌绣,每张100元。“一个月也就是两三百块钱,连买尿不湿的钱都不够。”
出生的时候,谢雨辰5斤4两,现在是14斤多一些。“等他长大点,我就去安昌做生意。”刘小燕以前喜欢上网玩玩游戏,地震之后,她只上过一次网,为了查看一些东西。“没时间,觉得没意思了。”谢军以前也喜欢玩游戏,他钟爱的是:征途和CS。“他经常玩到晚上12点。”她记得谢军喜欢的一切。“他最喜欢唱的歌是徐怀钰的《纷飞》。”里面有一句歌词是:雨纷飞,飞在天空里是我的眼泪;泪低垂,垂在手心里是你的余味。
天色暗下来了,刘小燕的公公还没有回来,他现在开车给别人拉水果挣些钱,这是这个家庭目前的主要收入。周秀芳的女儿谢燕烛没有回来,她住在长虹培训中心,那是北川中学目前的校址。14岁的谢燕烛读初二了,她原来读的北川中学,在地震中只剩下一个篮球架和一根旗杆。那天她正好随学校的表演队在大礼堂表演。不然,“我两个娃儿都没得了。”周秀芳仍然感到后怕。
这些天,杨菊花的妈妈母贤蓉都会带着小外孙朱扬,到板房的一户人家让有奶的产妇给他喂奶。杨菊花这些天到绵阳的一家医院做了手术,把固定在大腿里两年多的钢板取了出来。她每天要打针,医生说这个时候不能给小孩喂奶。
杨菊花躺在床上,她的腿还是有点痛。父亲杨正林有点坐立不安,因为才住到医院3天,就已经花去了3500块钱。“手术费是800块,其他的都是药费,太贵了。”他正在考虑过几天就接女儿出院,家里承受不起这样的昂贵费用。
在女儿住院这几天,杨正林还抽了一天时间,骑着摩托车回到景家山把没采的一亩多茶叶给采了。忙了一天,一共是采了二三十斤,清明之后的茶叶太贱,而且没什么人愿意收,每斤茶叶只卖一块钱。“忙了一天只挣了二三十块钱,和骑摩托车回去的油钱差不多。”
张建清的父母这些天也是忙着采茶。这天中午,他们到擂鼓镇去看了张建清。父亲张华学和母亲母志秀的手指头都是黑的,“都是采茶留下的。”他们步行至种茶的山顶就需要两小时,茶叶的价钱和杨正林家的差不多,虽然便宜得很,但“不采可惜了。”
张华学和母志秀刚走,张水平和北京玛丽医院的人员正好到擂鼓镇来看张建清。张建清在北京生小孩时,张水平很喜欢和张建清二姐的小儿子杨青寿玩,但他这次见不到杨青寿了。2008年9月24日,一场意想不到的泥石流冲入任家坪,张建清的二姐张建翠和儿子杨青寿被泥石流所掩埋,尸体都没找到。一场地震和一场泥石流,带走了张建清二姐一家四口,“全家人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