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远游之人,这首诗是动人的,对于羁旅流放的不得意官员,这首诗同样是惊心动魄的。在中国古代,君臣之伦和夫妇之伦往往在诗词文中相通。所以就有一种以怨妇弃妇诗表达不得志、不为人君所识之烦恼的传统(这种传统有人说从诗经开始,我认为这是儒家特别是理学家对诗经的意淫,但是这个在屈原那里还是很明显的),所以他们也就能从这首诗中找到自己感发的寄托。所以说,这首诗表现了怀乡怀旧人,也表现了不得意时的苦闷与向往。
在“十九首”中,与《涉江采芙蓉》放到一起的当数《庭中有奇树》了: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和前者相似的情致,一为游子怀乡,一为家中之人怀远游之客。两者一应一答,遥相呼应,又有着相似的寄托,相似的起兴,对比读来兴致盎然。我极疑心这两首是一人所作,当然无可考证了。在这组诗中,游子思妇之词不少,其他的还有如《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冉冉孤生竹》等等,这可以说是这十九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了。当然,各种真意与深意,还需细细品味。
另外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人生苦短,恨无常忽至。如《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诗中表达的思想很有些人生无常,在世不称意,及时行乐的意思。在我看来,这大概是发牢骚的话。即便是游戏人间,这些人也该是比较磊落,比较潇洒的,就想该诗的起兴“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也正是有了这个起兴,整首诗的格调也就为之一变,变成了讽世之作。从这个方面来说,这些诗对于当时的社会风貌也很恰当的反映了出来“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出于这样一个时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今日良宴会》中,作者甚至开玩笑的写出了“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为什么不去争取功名利禄,富贵快活的过一生呢?但是从前面的“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看来,还是讽的可能比较大。虽则如此,撇开那些志向、高洁,在那个动荡不安之时,无可奈何之日,想想自己的享受,又有什么不对呢?就像后面的“竹林七贤”,实属无可奈何耳。这里,我看到了屈原《渔父》中那位潇洒渔翁的影子。看下面这首《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简直就是“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觉,虽然有些消极,可谁让他们遇上了那个时代呢?再者,写些而已,再者,自娱自乐或者群娱群乐总好过计人长短,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伤天害理。不得意之时,总得有些寄托,可以是山水,可以是诗书,为什么不能是娱乐呢?他们没有屈原的坚决,可是他们知道屈原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而这些人真的是自我觉醒了,真的在思考关于自己关于“人”的哲学命题。
《古诗十九首》中骨骼最为清奇的当数《西北有高楼》。平淡高远,深沉而又热烈的感情充满字里行间。那位奏出“弦歌声”的女子一直没有露面,但其固守高洁,令自赏而孤芳的追求还是鲜明的表现到了我们的面前。“上与浮云齐”的高楼是不可攀的,况且在“西北”苦寒之地;“一弹再三叹”的千古绝唱是不可再闻的。但是千百年来,“单伤知音稀”的慨叹却从来没有断绝,“振翅其高飞”的志向也从来都清晰没有泯灭。我以为,“古诗十九首”就是这样一座高楼,就是这样一座诗歌史上的丰碑,浅吟低唱,豪歌畅咏俱能各得其所。千古绝唱不再闻,这样的绝响还是流传了下来,而且愈演愈烈,及至成为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了。这是诗歌史上的高楼,也是一个起点,一个永远的传奇。还是把这首诗贴在最后作为《古诗十九首》最好的注脚吧。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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