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武侠小说里,金庸创造了一个幻想世界:那里的女子特别美丽,男子特别多情,山特别青,海特别深;那里的恶人分外狠毒,好人分外良善;那个世界充满传奇,充满宝物,充满意想不到的人与事,等待发掘。这个幻想世界,表面上是中国古代社会,地理是中国的山川地理,时空是中国的历史时空,但是金庸笔下的世界,绝非古代中国的世界,金庸只是借了中国的历史、地理、人情、习俗、信仰之中的一些元素,加以改造增删润饰,建筑成他自己心目中的幻想、理想境地。金庸小说的许多山川,是为中国国境实际所无,当他兴致勃勃的描写天山雪莲、塞外风光、维吾尔人的歌舞、苗人姑娘的热情的时节,他还未到过这些地方;金庸借用及改写历史及历史人物,例子根是多得不胜枚举,这都是人所共知的。就算是金庸小说里的社会习俗、人情道德,都有将中国传统社会的习俗和道德人情理想化的成分,也不令人感到太过意外。金庸早就说过,他的小说不是写实的小说,不能以忠于现实的程序来做批评的准绳。事实上,创造一个这样宏阔、使人着迷的幻想世界,比忠实反映现实世界,是更大的成就。一个幻想世界之所以能令人着迷,必然是因为它能满足作者和读者的一些渴望和理想。金庸曾经解释过他的小说在五六十年代一出现便大受欢迎的原因,他说,那时有许多华人因政治关系,理想背井,与本身的文化传统隔离,他们心底里渴望接触到一点关于传统文化的东西,而今庸的小说里充满中国的地理历史、文化诗词、道德理想,使他们对之感到无限亲切。
但是,为什么金庸不选择历史宫闱故事为题材,而是选择毫不现实的武侠小说?当然,金庸撰写“新派武侠小说”的原委经过,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然而这些小说获得空前的成功,根源也是在这种小说有意或无意中,满足了作者和读者一些渴望和理想,我认为这种渴望就是友情。宫闱历史故事、甚至历史爱情故事,也不能满足对友情的渴求,只有充满英雄好汉之间出生入死的友情的武侠小说,才能满足这种需要。金庸再三指出,他的小说的重心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友情而不是爱情,实在是很有意义的。每个人都需要朋友;缺乏家庭生活的人更加需要朋友;缺乏家庭生活而又活在不安定的环境、不熟悉的社会之中的人怎样需要朋友,就可想而知了。近数十年的华人,因国家内部混乱而被逼漂流四海,在陌生的社会、外国人统治的土地上谋生,不但思念故国文化传统,同时也感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寞与距离,时刻面对寄人篱下、受人轻视的委屈,是他们更渴望得到友情的支持与安慰,在互相扶持、互相关爱信任之下,重新建立起自信,获得奋斗的勇气。对于流散海外的华人,甚至从大陆逃来的香港人而言,友情比什么都可贵。
金庸武侠小说的世界,就是那么一个动荡的社会;金庸的人物多是没有家庭、居无定所、没有亲人,或者不能与亲人在一起。郭靖在远离家乡的大漠出生,自由失去父亲,在异族中长大,回到中原之后,只见他马不停蹄,为这为那踏遍大江南北,最后还在襄阳力战外敌入侵而死。张无忌在杳无人迹的冰火岛出生,享受了十年双亲和义父的慈爱,但回归中土之后,父母在一日间惨死,他从此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杨过、乔峰、胡斐——金庸有那一个主角是父母健在、家庭团圆而生活无忧?虚竹是个弃婴,令狐冲自幼父母双亡,连陈家洛这个相国公子,也因特别缘故不能在家中安享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