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诗人雪莱曾为他的朋友华兹华斯写过一首诗,开头几句是:
讴歌自然的诗人,你曾经挥着泪,
看到事物过去了,就永不复返。
童年、青春、友情和初恋的光辉,
都像美梦般消逝,使你怆然。
这几句用来移赠李舒章也颇为合适。萍寄京华回忆起优游云间的年月,李舒章能无恍若隔世之感?陈卧子、宋辕文,与尔诗词酬唱,不愧风华正茂;幽兰草,结同心,绮罗芳泽何减感时忧国之襟?那灵秀的江南,那优雅的时光,那浪漫的疏狂。真个是青春如虹,友情似酿。
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心灰意冷一至于此,灵与肉似已枯槁到一败涂地的地步。“锦梭”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宋词《九张机》。词中美丽灵巧的织锦少女,将炽热的心愿织成曼妙的锦缎,织入烂漫的春光。另外“织锦”还藏有一个动人情思的典故,东晋才女苏蕙曾将一段入骨的相思织为《回文璇玑图》,寄赠千里之外获罪流徙的丈夫。回文织锦因此被认为是夫妻爱情的信物。可对于李舒章,织锦已经毫无意义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如果将君臣关系比喻为恩爱夫妻,自己已是失节再嫁之人,岂能君子坦荡荡地报先帝于地下?又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生活还得继续,哪怕是强颜欢笑。为了防避新朝的猜疑,少不得要象一个恭顺的臣妾一样巧为梳妆。就以麝香在额上画出一个吉祥如意的月牙儿吧,可莫要忘了这新妆是在“芳心谢”的情形下完成的,是那样勉强又那样凄凉。唐代的王维有这么一首诗“莫以今日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想来会引动李舒章的强烈共鸣。诗中所咏叹的息夫人原为春秋时息国国君的王后,姿容绝世,有“桃花夫人”的美称。息国为楚国灭亡后,息夫人被楚王据为己有。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子便是后来的楚成王。虽入楚宫,息夫人始终沉默不言。有一次楚王问其原因,息夫人黯然答对:“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对于眷眷恋旧而又苟活于世的亡国遗族,饮恨吞声真是有胜于死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泣血悲啼的杜鹃鸟让作者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昨日的大门已永远关闭,所有温柔的美梦不过是一晌贪欢的泡影。他神情落寞地凭高望远,回环的碧栏恰如愁肠万转,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方。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东君为春神的别称,“东君抛人易”,是怨恨造物主铁心石腹,落空人们美好的梦想。而多情如我,仍在频频回首,凝眺没有春风的池塘,思念没有归人的故乡。写到这个份上,真令读者凄恻惨怛、不忍卒读了,作者却还意犹未尽。他愤怒地质问春神,你将长杨紫陌留给了谁人,是谁在我们的国土上发号施令裘马飞扬?
百无一用是书生。在愤怒的质问之后,李舒章归于彻底的消沉。“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折杨柳》是支古曲,而折柳赠别更是汉人一种由来已久的文化传统。“吹来不尽”是指《折杨柳》一曲被反复吹唱,好似永远新鲜的伤口,它总是引发作者对于故国不绝于缕的深爱与感怀。而“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更是写得形神兼备。花的柔弱,花的无奈,花的执着,也只能在暗香依稀里将心事透露,将真情释放。
“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这便是送春的结语了。为春浮一大白吧,但愿长醉不愿醒。然而就这一杯薄酒,又怎能送尽这一生荣辱、尘世炎凉?
词已结束,可词中的故事尚未结束。“云间三子”的命运直到1647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结局。那一年,三十九岁的陈卧子兵败被俘后投水身亡,其尸为清军凌迟斩首(呜呼,他可是个色艺冠绝一时的翩翩美男啊,难得竟有这样一副堪比壮士的铮铮铁骨)。那一年,同为三十九岁的李舒章郁郁病故。那一年,二十九岁的宋辕文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仕清的决定。
云间三子至此风流云散,大明朝也已尽被风吹雨打去。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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