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与小山为北宋的两大名家,绮语伤心、用情极深,对他们的词风大家都不会陌生。龚鼎孳谓余怀既走的是秦晏路线,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或许此话中不无溢美的成分,毕竟以淮海、小山之才,也不是容易超越得去的。然而对淮海、小山比较感冒的读者可要留个心了,说不定,余怀正是你们想要的那杯茶呢。如有雅兴,在这个月淡霜浓的夜晚,看官们不妨捧了个青花素瓷的茗盏,带着个思古忆旧的心情,同来赏读余怀的这首《桂枝香·和王介甫》。
王介甫本名王安石,介甫为其字,即那位在宋神宗时力主变法富国的一代名相。他的原作题名《桂枝香·金陵怀古》,据传是王安石在治平四年(1067)出任江宁知府时所作。《古今词话》中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其实何止当时同赋此词的三十余家诸公,据笔者拙见,后世能在这个词牌上抒怀古之幽思、敲千秋之警钟而与荆公颉颃者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格高、境远,将一腔身居庙堂的忧国忧民之情尽付笔端,这是王荆公的独到之处,也是他人学不来、做不到的地方。既如此,再来解读余怀的这篇“命题作文”不有多此一举之嫌?话又说回来,万紫千红才是春,总不能因了王安石的这首《桂枝香》,便抹煞其余词作的价值。在见不到牡丹的时节,赏赏别的名花也相当不错。何况萝卜青菜,各选所爱。每个人关心的角度、喜欢的风味都大大不同。倘若你是个感时伤世的敏感之人,相信余怀的《桂枝香》不会令你失望。
“江山依旧”,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个地,一草一木欣然自绿,大好江山朱颜未改。然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如洪水猛兽般将单薄的个人吞噬了,“怪卷地西风,忽然吹透。”一夜之间,大顺军攻破了紫禁城;一夜之间,满州兵占据了山海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西风之来何其迅急,西风之来何其霸悍!虽日月江山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痛失旧梦者却在情感上早已地老天荒。
“只有上阳白发,江南红豆。”真是搁在心上的一块巨石呢,提不起也丢不开。国土沦丧、流光抛人。此何时兮,此何地也?在残灯暗雨的上阳冷宫怀想山温水软的江南,以清寒如雪的白发而对艳若珊瑚的红豆,本当心死却无法心死,生之大悲也莫过于此吧。“上阳白发”出自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全诗为一位过时不遇、寂寞老去的美丽宫女大鸣不平。“江南红豆”则出自另一位唐朝诗人王维的作品《相思》:“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据范摅《云溪友议》载,安史之乱中,名噪一时的宫廷乐师李龟年流落江南,“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又“清风明月苦相思……”,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可知在饱受乱离之苦的流浪者心中,相思已不单是儿女之情,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厚重的故国之思。
凭高送目,怅恨渐浓。“繁华往事空流水,最飘零、酒狂诗瘦。”繁华是留不住的,往事也是留不住的,“化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以一介儒生而处斯世,是只有酒狂的份,只有诗瘦的份,除却书剑飘零,你又能如何?《酒狂》为古琴曲名,相传为东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所作。明代琴曲专集《神奇秘谱·酒狂》题解云:“藉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真真将“酒狂”一词解了个通体透彻。“诗瘦”则隐现于诗仙李白戏赠诗圣杜甫的一句玩笑话:“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近来做诗苦。”妙哉李白,苦哉杜甫,雕章琢句还真不是件手到擒来之事。要不贾岛怎会感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柳永又怎会惊呼“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酒狂或可逃世,诗瘦或可自娱,也许只有沉醉于诗酒,可以让作者超脱苦难重重的现实,即如李后主所说:“醉乡梦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然而这种超脱只能是暂时的,待到酒意阑珊、诗兴低落,那份漆黑如墨的幻灭还会如鬼敲门般回转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