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问千古、英雄谁又。”倘使托身盛世,生命本当是个欢情洋溢、通往春晓的旅程。金陵是个多好的地方啊,有六朝花鸟、五湖烟月,物华天宝、风光锦簇,怎不令人油然而生无穷的骄傲与热爱?可是从古到今屈指数来,又有几个人曾完完全全、从容不迫地领略过金陵之美呢?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都只为名来利往,都只被名缰利锁,一双双俗不可耐的势利眼哪里看得出金陵美在何处。更莫说那些叱咤乾坤的英难豪杰,乱轰轰地为着实现一己的野心而大动干戈涂炭生灵,纯以武力征服而成为金陵的主人。是非成败尽是昨日黄花,他们之中谁能善始善终?孙吴没了,东晋灭了,宋齐梁陈亦归于荒土。历史总在无情地轮回,如今这亡国的宿命又落到了大明王朝的头上,“况霸业销沉,故园倾覆。”太祖朱元璋崛起于草莽,也算得一世豪雄吧,他风风火火所一手开创的三百年基业就这样尽随逝波了。我本布衣,有丝竹文辞之好无功名利禄之心,生于金陵又长于金陵,合该是赏花观月的最佳人选,却哪里想得到年过四十还会亲历这样一幕痛心彻腑的惨剧呢?北宋的承平相国晏殊有感于年光无限身有限,曾写下“酒筵歌席莫辞频”的词句,到了我这里却是“收拾舞衫歌袖”,永无歌笑由心、舞酣任情之时了。
然而决心与情感却配合得并不默契。声乐为我一生钟爱,我总不免为其所惑。夜月泛舟、荡波中流,是谁家的画舫与我对接,又是谁家的清笛与我相逢?“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叶乌啼时候。”莫愁是位绛唇善歌的金陵女子,南朝乐府诗中有首意浓韵秀的《莫愁乐》便说的是她:“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从此乘艇打桨的莫愁成了秦淮歌女的代称。与莫愁的身份大有不同,桓伊是东晋时曾指挥过“淝水之战”的一位著名将军,据《晋书·桓伊》记载:“(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邕柯亭笛,常自吹之。”可见这个退却了戎装的将军还是个雅妙得紧的音乐家。眼前既有如此姿貌妍丽的佳人,有如此珠落玉盘的歌调,有如此丝丝入扣的笛声,为何这游兴更转萧索呢?君不见,叶落繁枝;君不闻,乌啼台层?唤道莫愁也应愁,有泪惟浇青衫袖。
又一个不眠之夜没入了光阴的长河,又是一天的结束,又是一天的开始。一个不合时宜的遗民,背对着渐升渐高的日头发呆。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我们已失去所有。“草堂人倦,画屏斜倚,盈盈清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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