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超越成规,顺应棋的流势,自然而然地行棋,方能达到和谐之境。吴清源先生在晚年,潜心于二十一世纪围棋的研究、探索。在吴先生看来,“二十一世纪的下法”的精髓在于一手一手保持平衡,在全局和谐上下功夫。由此,先生提出了“六合”的概念:“我所说的二十一世纪的棋,是指‘六合的调和’。六合即天地东西南北,就是宇宙。棋盘如似一个宇宙。而定式只不过是局部的得失,所以整体的调和是最要紧的。”
“六合”之棋的本质就是“调和”,天地东西南北之“和”。中国古人认为,世界是由天地人“三才”构成的,天在上,地在下,人处其中。上戴天恩,下履地义,阴阳相会,而成为人。因而,人必须以一种不偏不倚的合理态度看待自己和万物,这个合理态度就是“中”,“中”而后能“和”,即为“中和”。吴清源先生可谓深谙此中之道。
吴清源先生一方面在棋盘内探求和谐之道,一方面致力于“在广阔的世界中谋求和谐”。所谓棋盘小宇宙,天地大棋局,委身于浩大时空宇宙中,谋求理想的和谐,才会有棋盘上的自由挥洒。吴清源一直致力于在棋道与人生之道中寻求平衡,正如沈君山先生在《“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中所说:“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他的遍读中日儒家、道家经典,他对信仰之道的孜孜以求,他对大自然的亲近、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对世界和平的期盼……这一切,造就了一个具有人生的大修为的吴清源。
吴清源在棋里棋外,都像是一个诗人,他似乎永远都保有一刻孩童般的纯真的心,永远都在以诗人的眼光看世界。他的一生,是围棋的一生,信仰的一生。他下棋当然是为了争胜负,但他很少去考虑胜负之外的功利的东西,反而使他心无旁鹜,一心投入到棋中,无执无我,心棋合一,正所谓禅意盎然,诗意盎然。吴清源的一生,游弋于两种文化(中日文化)、两种人生(胜负与信仰)之间,一生都在各种冲突中寻找和谐。这和谐,既是棋盘内的,顺应棋的流势,在黑白子的冲突中达到和谐,也包括棋盘外的,在人与自我、人与自然、人与他人、民族与民族间,通过努力,达到理想的和谐之境。“只要我们心中水草丰美,凡俗的世间也可诗意地栖居”,和谐,成了吴清源的一种棋的艺术、精神的艺术、人生的艺术。
围棋与中国智慧
围棋可说是中国文化的象征。
当我们把眼光投向棋盘之外,又发现,围棋之道又是人生之道,东方智慧之道,它与现代企业管理,也有着许多的暗合之处。
围棋是一种游戏,游戏在某种意义上说又是人生的抽象。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永不停息的博弈过程,它告诉你如何选择合适的策略达到你认为合意的结果,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游戏规则。从游戏中学习生活:怎样与人相处,怎样竞争,怎样适应规则获得人生的最大利益。
就围棋的游戏规则而言,主要有三条:
1、一人走一手,轮流下子,先行者贴目,它遵循的是公平原则。
2、两眼活棋,棋以气生,气尽棋亡。它作为一种生命法则,它体现了中国传统的以气为本的生命观。
3、空多为胜,一切战术皆围绕吃子与围空来展开。人多为胜,正是原始时代生存法则的再现。
围棋,作为两个人的战争,正是围绕这些“规则”而展开。围棋是竞技,同时又被称作“手谈”,即强调的是一种不需要语言文字的特殊的话语活动。竞技的本质在于冲突与征服,话语的本质则是沟通与交流。博弈的参与者,他们在一系列的选择与行动中,都是两个人相互对抗、对话、讨价还价、相互竞争结果。这是一个限制与反限制,最终达成妥协的过程。一方面,对弈双方,都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但另一方面又要遵循均衡法则,这就构成了围棋的定式、本手、正常分寸、两分等等。
在对弈的过程,你的选择(策略)会得到什么结果,永远取决于另一个人的选择。棋局的进程,就是棋手之间不断地同意或反对、问和答的过程。棋局的每一招,都是向对手发出的问话,另一方在考虑应手时,得先读懂对方的话语,而后作出回应。同时,你下任何一手,都需要考虑到对手有可能采取的种种手段,如果只是一厢情愿,构思出所谓的“理想图”,便不是对话,而是独白了。
对话性,决定了围棋是讲求平等竞争的一种智力游戏,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一种现代精神,对话,也使围棋具有一种宽容性。无论中国象棋还是国际象棋,都是直线攻杀型的,以吃子、最终困死敌方的首领为目的,颇有些赶尽杀绝的意味。围棋自然也是为争夺生存空间而发生的战争,但在“围地”的过程中,并不非要你死我活,不给对方留一点“余地”。所谓两眼即活,一盘棋终,常常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平共处的态势。和而不同,正是中国文化精神的体现,也是现代社会在人与人、民族与民族的相处中需要提倡的。这就像现代企业的竞争,并不追求非要击垮对手,而是在平等竞争中,大家都得一点,当然,多得者为胜。
“手谈”,正体现了中国传统的辩证法:冲突中的和谐。对话乃是一种心与心的交流,真正的对手既是敌人,又是契友,真正的棋局,也是双方在不断的冲突中最终走向和谐。下棋如此,人生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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