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飞,花满城,春日好时节,约了数好友去长安大戏院看程派名剧《锁麟囊》。先是一起去了后台,几个从未看过扮戏的朋友,看见一个上过脂粉的旦角穿着素白的水衣子,对着镜子,将乌黑光亮的片子贴在鬓边,立刻惊呼恍若隔世,如梦如幻。想必,这样的情景在68年前的春天也有过,也在当年的长安大戏院,因为1941年4月,《锁麟囊》在北京长安大戏院首演,从此成为程派的经典剧目。
《锁麟囊》由翁偶虹先生为程砚秋量身而作,讲的是富家女薛湘灵和贫家女赵守贞同时出嫁,中途遇雨,花轿同入春秋亭避雨。薛湘灵听赵守贞哭声隐隐,得知她家境贫寒,便以装有珠宝的锁麟囊相赠。六年后,薛湘灵遭洪灾与家人失散,逃至莱州,巧遇赵守贞,两下相认,赵守贞知恩图报,并助其寻得母、丈、子、夫,终于合家团聚。
故事并不复杂,但是舞台上的薛湘灵却那样高贵优雅,富有尊严。仔细想来,是因为这个普通故事经翁偶虹之手,便于生动的世俗情怀中蕴含了几多文人风骨;因为程派京剧艺术唱、念、做、舞的静水深流和神秘张力;还因为迟小秋的表演,她十几岁就成名,《锁麟囊》演了无数场,戏大概都长在身上了,举手投足的味道像老酒一样醇香。
编剧给薛湘灵的第一句唱是“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在唱之前,薛大小姐对下人置办来的妆奁不满意,百般挑剔,原以为是个骄横无理的人呢,可是这两句唱一出,你的心立刻就软了,这是准新娘焦虑而甜蜜的心思,是出阁前最后的娇嗔,还带着一丝生活的感伤……薛湘灵立刻俘获了观众的心。
薛湘灵的高贵优雅,是骨子里的,是灵魂里的,这一点很让人振奋,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
这个小女子不光会多愁善感,她是个有尊严的人。走投无路时,她来到赵守贞家帮佣,丫环碧玉让她下拜,她只不卑不亢地站着,没有屈膝。她替赵守贞照顾孩子,顽皮的孩子非让她趴在地上学马,她不肯,又要哄孩子高兴,为难之时,佯装看见了蝴蝶,不跌份,又有分寸。从这些小细节中足可窥见编剧在这个可爱的女子身上寄托了多少美好的情怀:美丽、善良、有教养、有性情、有自尊,好在都不是概念,薛湘灵生动可人。
用程派艺术来塑造这样一个女人,自然在声腔、表演和行当搭配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程派的嗓音素有“鬼音”之称,唱念起来几若游丝,忽断忽续,高低收放,神秘莫测,每每听得人灵魂出窍,常听见有的观众跟着一起唱,那种感觉一定很High。
程派的表演和唱一样,有一种很强劲的内在张力,或静若处子,或动如脱兔,而且在舞蹈动作中融入了太极和武术,古典而现代,比如薛湘灵跟着赵守贞从朱楼上下来,猛然转身回望锁麟囊时的那个动作,如奇峰突起,其惊艳只有看了才知道,说是说不清的。
程派还有一个特点是擅用丑角,一方面是为程派表演的深沉内敛挑起一抹亮色,调节戏剧节奏。另一方面,丑角所扮演的人物往往滑稽世俗,更能反衬主演的优雅和古典。《锁麟囊》中梅香、碧玉、胡婆、傧相等等丑角的表演也是很大的看点呢,当年程砚秋首演时,这些角色都是很牛的演员演的。
迟小秋的表演当然能够把程派的艺术特点完全发挥出来,而且落落大方,把薛湘灵的几个方面都把握得很准确:出阁前的娇和羞,遇到赵守贞时的仗义和善良,为人之母后的贤惠和温柔,寄人篱下的谨慎和自尊。演到她的孩子缠着她要绿马时,她讲道理不通,只好摸着孩子的脸蛋说“有,有,有!”这三个字说得极其慈爱温柔,听了都想掉泪。
更让人心疼的是,那天晚上的小秋身体不适,突然虚脱,一个高音还在空中悬着,唱腔便戛然而断了,她被扶了下去。之前的演出是那么精彩,几乎没有人察觉她的不支,想必她强撑了很久,因为一站到台上,她便不是她自己,是那个观众爱着的薛湘灵。这个意外,让那晚的演出有了更特别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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