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钱文忠在百家讲坛的讲述,以及同名图书的上市,《三字经》和蒙学读物近期成为电视观众和读者关注的焦点,它的再度流行也被认为是传统文化升温的一个符号。不过《三字经》在中国传统蒙学中地位到底如何,它与“国学”的关系如何,现在阅读它还有什么意义等问题,在热潮当中却并没有厘清。为此,本报近日专访了经学史专家、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朱维铮先生,对《三字经》进行正本清源的解说。
变迁
《三字经》600年来一直在改
新京报:人们一般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即所谓的“三百千千”看作蒙学课本。那么,什么叫做蒙学?它是从何时起源的。
朱维铮:蒙学即启蒙教育,主要教童蒙识字并初知人文的自然的常识。至迟在秦汉时期,已有官方颁行蒙学课本,如秦朝李斯所编《仓颉篇》、汉朝史游所编《急就章》,在清末敦煌、汉长城遗址均曾发现残简,可知都已普及到边疆。这类课本,多半偏重知识启蒙。到南宋朱熹区分“小学”、“大学”,自编训蒙课本,强调启童稚之蒙,也应以伦理为依归,所谓“含理之事”,因而他的《小学》,内篇四卷分立教、明伦、敬身、稽古四类,外篇二卷则分录嘉言、善行。
新京报:关于《三字经》的作者,现在有好几种说法,你认为究竟是谁?
朱维铮:宋末王应麟曾被认为是《三字经》的原作者,1979版《辞海》仍取此说,而对1936年版《辞海》已举王应麟非其作者的证据置之不理,可见混乱并未澄清。
关于《三字经》的作者,我以为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舒新城等四先生主编的《辞海》的说法较可信,即它初为南宋末的广东南海人区适子所作,经明朝黎贞增广,至清亡后又有续补。续补者可能是逊清遗老,由末段“至宣统,大宝倾”可证。我幼时所读,就是民初的本子。所以它由初编,中经宋元明清四朝,到民初还在改,历时六百多年。时异势移,列朝统治者的族类不同,文化政策取向有异,蒙学教材的内容当然也会“与时俱进”。我不知道有谁搜集并比勘过自宋末至民初的《三字经》的历代传本,但我以为仅从近年那些不知出于何朝何代何人所编或改编的文本,就来宣传它的特性或价值之类,并非尊重历史的态度。
重订
缘于对官方教材的抵制
新京报:在论及现在幼儿读经的时候,有学者曾经说过,《三字经》只是蒙学课本,而蒙学课本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经”,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朱维铮:《三字经》从来不是“经”。它到民初还由疑为逊清遗老的作者补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由于民国历届政府准行的小学教科书在民间迭遭抵制。民国十七年(1928),即国民党登台执政的次年,“中华民国”招牌的设计者章太炎,却因反国民党“攫夺国民政权”,遭到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呈请当局通缉。正是此年,章太炎忽然 “重订《三字经》”,“增入者三之一,更定者亦百之三四”。
我以民初流传的刊本《三字经》,与章太炎的重订本比照,可知章太炎不仅对民初高等教育不满,更指责当时小学教育已教少年数典忘祖。于是他宣扬《三字经》远胜于民国部颁部定的启蒙教科书,却又认为其祖本已粗陋,“明清人所增尤鄙”。
新京报:章太炎先生重订,与原来版本的主要差异在哪里?
朱维铮:据我所见《三字经》的民初续补本,与章太炎的重订本,一大差异在于叙清史:
乞援师,吴总兵。满入关,据神京;传十世,国号清。至宣统,大宝倾。(《三字经》民国通行本。)
清太祖,兴辽东,金之后,受明封。至世祖,乃大同。十二世,清祚终。(章太炎《重订三字经》。)
两本均为三言八句二十四字,表述的历史认知却大不相同。据民初通行本,作者意谓满洲与明朝原为两国,因明朝山海关总兵吴三桂乞援,入主北京,创建大清帝国,从顺治到宣统,凡历十帝而国运终结。章太炎的重订本呢?却强调清史必从努尔哈赤在辽东初兴算起,他犹如秦汉到元明的那班王朝创业者,起初都是胜朝臣民,却因缘际会而成帝国太祖。所以章太炎认为清世祖即顺治帝,并非满清的创业者,只是帝国的一统者。因此在满清末代皇帝被迫逊位以前,这个帝国已历十二世。较诸民初通行本《三字经》的说法,更合历史实相。
地位
从来不是正统启蒙教材
新京报:有学者认为,《三字经》是儒家思想体系中的关键词,传承的是孟子一派的儒家思想,这个定位是否准确?
朱维铮:在朱熹死后半个世纪左右,出现的《三字经》,开篇就宣扬朱熹调和孟、荀的人性论,一面说“人之初,性本善”,似为孟学,一面又承认“性相近,习相远”,暗寓《荀子》所谓人性本恶,“善者伪也”,要通过教育改变后天的积“习”,才能改过迁善。所以,倘若不了解中世纪的经汉学与经宋学的区别,不了解由唐代韩愈、经过北宋的王安石到二程兄弟,直至南宋中叶的所谓朱陆之争的实际历史过程,便很难说清朱熹那套“道问学”,距离孟轲自诩的儒学原教旨有多远。
新京报:这些蒙学读物,从它在历史上实际的作用来看?具有怎样的功能?
朱维铮:十八世纪晚期编成的清修《四库全书总目》,正目存目均不提《三字经》,仅有一次提及早于它二三百年编成的《百家姓》,也鄙夷地称作“村塾所传”的陋本。由于太平天国二年(1852)天王洪秀全曾新编《三字经》,启发儿童的反清意识,更使清朝官员讨厌这类民间蒙学课本。清光绪元年(1875),四川学政张之洞假手幕客缪荃孙所编的《书目答问》,所附“别录”,列有“童蒙幼学各书”,所介绍的五代宋元的启蒙读物五种,也不列《千字文》、《百家姓》和《三字经》,还在介绍《仪礼韵言》时用讥笑的笔调写道,由读此四言韵编而再读经典,“岂不胜于读村书杂字、《百家姓》万万耶!”对于较《百家姓》晚出的《三字经》,连书名也不屑一提。
正因为清亡前六百多年里,列朝官方都没有将村塾蒙学课本放在眼里(官绅家族是不用《三字经》之类给儿童启蒙的),也使此类读物逃过了明清的官方图书审查,例如《清代文字狱档》所记诸案,便未见涉及《三字经》之类村塾课本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