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屈服者”,一个心中有烦恼,我们每一个人活着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窝囊很委屈,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有股烦恼压在里面,无法给人家讲。“嗌言若哇”,有时候讲话,象我们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别人借钱时:“不好意思,嗯,嗯……”讲了半天,反正是嗯不出来。了解的人就说:“要多少钱你讲嘛,我拿给你,不要罗嗦了。”所以我们人活在世上,讲话都没有痛快过。如果是儿子向父母要钱,那很自然,那是睡着要;太太向先生要钱,那是站着要;父母老了向儿女要钱,那就要跪着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怜!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这是名言。物质文明越发达,人在世间的知识越多,本事越大,欲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机浅”,越来越违反自然,离道就越来越远了。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
“说”通悦。上古得道的人,他没有觉得活得很痛快,也没有讨厌死。死也无所谓,活着也无所谓,这两样他看成一样。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于心中,就已经把生死的问题了了。为什么呢?我们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做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就讲过:“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者是住旅馆,在这里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经·系辞》中也讲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们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里开放白天收拢来,我们的生命是白天开放夜里睡觉。所以生死不过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欣”,没有高兴生命的用。当尧舜禹也没有什么高兴,当周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什么留名万古,封侯拜相,乃至为帝王,有所成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没有觉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离了。”“我的知名度不够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没有这些感觉,你恭维他也好,骂他也好,与他没有关系。“悠然而往,悠然而来”,生命活着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味道。人生“悠然而来,悠然而往。”生命活着就活着,也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烦恼,过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临死的时候,又上氧气又翻来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么痛苦呢?那么痛苦,不干!所以我常说,像我们,多活一天,还是利息,赚来的,算不定晚上这个鞋子衣服一脱,明天早上就不属于你的了,属于哪些地摊当铺啊,再不然属于哪个垃圾桶啦,那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就是人生活着的价值。一切的作为,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动机怎么样。譬如,“这家伙找我不知打什么主意?”你管他打什么主意,他来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给他嘛,很简单。或者,“不知道他来是什么意思?”他来就是意思嘛。一切的作为,也不要追求结果是什么。人如果忘记了无始无终时空观念,只对现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热了就脱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把整个人生看成一个“游戏三昧”了,“忘了复之”,“复”就是恢复,我们忘掉了生命中的什么?我们把一个婴儿抱在手上,你骂他两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为你逗他笑。可惜,我们当婴儿时那个本有的境界,长大后被后天的情识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后天的情识,去掉了后天的污染,就恢复到婴儿那个无所为的境界了。“是之谓不以心捐道”,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为什么用“捐”呢?“捐”就是减少。我们打坐求空,空是一个方法,是叫你减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减”,不要去加,也不要去减。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减法来。你有心去空,认为这是修道,不对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对。“不以人助天。”不以人为的方法去帮助自己的天机自然,所以要让其自然。自然在哪里?庄子告诉我们,就是现在,只有当下一个。后来禅宗把它浓缩了:“当下即是”,就是只有现在。生命就在现在这一下,当下即是,这样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一个人修养到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没有烦恼没有妄想,精神专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像很安静,内心的修养慢慢地影响他的外表,很清静,就是我们讲神仙菩萨那个样子。“其颡頯”,他的额头发亮,有光,很充满。那这样的人,你说那不是像一个木头人吗?他有没有情感变化呢?他有情感变化。“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换句话说,就是《论语》上描述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起来很庄严很威严,但同他一接触一交谈,好像如坐春风中,很舒服很温和。他情感的变化,不是喜怒无常,是很有常规,同春夏秋冬一样,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个有道的人,其内外作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修道的人怪里怪气,那已经是神经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他在世上处于万物之间,非常恰当相宜,但你研究不出来他用什么方法。他作人处事相当高明,当时你看不出来,事后一看,恰到好处,恰如其份,恰到其所。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师”以我们的观念来讲,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观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讲过了“内圣”,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内圣”以后才能“外王”,并不是说得了道的人同外界没有关系。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圣人,才够得上“大宗师”,然后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庄子的《外篇》《杂篇》有很大关系。《庄子》这本书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称为老庄,又称黄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诸子百家的渊源都出自黄老。在黄老的立场看,儒家也出自黄老。这个“老”不单指老子《道德经》,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全部的“道”。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代,拨乱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时才是儒家。一般学者研究认为,孔孟之道是秦汉以后被帝王们所利用,作为统治的一种的权术。表面上看这些学者们的讲话,有一种过分的要求。事实上,秦汉以后的儒家,唯一的办法,谋生的本事就是做官。这个做官影响了中国三千年的教育,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问题的教育。这种教育形成了一个民族观念:首先是重男轻女,因此每一个人都希望生一个儿子,然后再“望子成龙”,有什么办法可以“望子成龙”呢?唯一的方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这是连带着一串的观念来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们在内,思想里尽管有忠君爱国等大帽子大口号,事实上归根结底,最初开始读书还是想做官,升官发财。儒家是如此。在历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并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天文地理等。这些道家拨乱反正用的许多东西是什么呢?一部影响最大的书就是《庄子》,大家平时都忽视了这一点。后来所谓谋国之道,乃至军事思想谋略思想等,都出于《庄子》。
(责任编辑:青城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