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国学大师刘师培先生对《庄子·天运》“刍狗”之说的实质一语道破:“始用而旋弃”(《老子斠补》)。就是说,若如此诠释老子那两句话,那么天地对万物、圣人对百姓就是皆取实用主义的态度了。难怪有些注家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释译为:“天地没有仁爱之心,把万物当作已经用过的刍狗一样,毫不爱惜;圣人没有仁爱之心,把百姓也当作用过的刍狗一样,毫不怜惜”了。有的注家虽然亦取《庄子·天运》之说,却以“任凭万物自然生长”来解读“以万物为刍狗”,以“任凭百姓自己发展”来解读“以百姓为刍狗”。显然,如此诠释似乎过于牵强,因为既然是“始用而旋弃”,何谈任凭万物自然生长、任凭百姓自己发展呢?
笔者认为,对《老子》“刍狗”的解读,应取河上公之说,即把它释为青草和小狗。如此,老子这两句话就似可释为:天地无所偏爱,就像对待青草和小狗一样,任凭万物自然生长;圣人“至仁无亲”,亦像对待青草和小狗一样,对百姓一视同仁。“至仁无亲”出自《庄子·庚桑楚》。庄子还说:“至仁尚矣”(《庄子·天运》)。意思是说,最高的“仁”是无亲疏贵贱之分的,而“至仁”是非常崇高的德行。“圣人不仁”当是在“至仁无亲”的意义上讲的,因为这也是老子的一贯思想。老子说,对老百姓要一视同仁,“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五十六章)。作为“至仁”的圣人,决不会像对待“刍狗”那样以实用主义的态度来对待百姓。如果把百姓视为“始用而旋弃”的刍狗,那么是否允许百姓“自己发展”,那就要看圣人高兴不高兴、对自己有利没利了,所以不可能无条件地“任凭百姓自己发展”。总之,如果把老子说的“刍狗”视为“始用而旋弃”的祭品,那么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诠释,就难免与圣人的品格和老子自然无为的思想相抵牾。
其次,把“圣人不仁”释译为“圣人没有仁爱之心”,也是不当的。老子笔下的圣人是“道”的化身,是最理想的君王,因而也是最讲仁爱的,这在《老子》中多有论述。如:“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二十七章);“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四十九章);“人之不善,何弃之有?”(六十二章)圣人对天下苍生悲天悯人、终极关怀之情跃然纸上。又说,圣人是“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意思是说,圣人总是让万物(包括万民)自我发展而不硬性控制,养育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作育万物而不自恃己能,事业成功而不居功自傲。“圣人不积”,“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八十一章)。这是说,圣人是不为个人积累财富的;他只知为民众殚精竭虑、不辞辛劳地做事,而从来不争个人的名利。这是何等无私而博大的仁爱啊!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第五十七章,老子说:“是以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圣人“无为”、“好静”、“无事”、“无欲”即实行“无为而治”,旨在为民众的“自化”、“自正”、“自富”、“自朴”创造良好的社会环境和条件,从而使广大民众实现个人自由、自主,群体自治,自己教化自己,自己成就自己,显然这是对天下苍生最大的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