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更进一步讲，学习是自我提升，是一个人本来就该追求的境界，而不仅仅是一种手段。那么，我们每“学”而“习”到了一点，向理想境界进步了一点，自然应当高兴了。这种极高的境界，是拥有坚定的人生观、价值观而导致的行为。我们一般人可以想象，很难做到。然而毕竟也有这样的例子。

论语里就有一个很好的事例。颜回是包括孔子在内的所有人公认的孔门第一弟子，他非常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每顿一点饭食，一瓢凉水，居住在破旧的巷子里，然而他却过得很高兴，“回也不改其乐”。为什么呢？因为颜回过的是“学而时习之”的生活，他追求的是自己人生的提升，自然不改其乐了。

还有一个例子。汉光武帝刘秀，到了晚年，身体不是特别好了。但在日理万机的同时，他还手不释卷，每天和儒生们探讨儒家学问，以至于废寝忘食。他儿子刘庄，是个著名的大孝子，就劝他稍微悠着点。刘秀微笑着说：“我自乐此不疲！”这是成语“乐此不疲”的来历。论理，刘秀是皇帝，自然不愁五欲的满足，他却还孜孜不倦，又是何也？

还有一个著名的故事，也懒得去google了，可能是战国时某名人，客人送他贵重礼物，他就退回去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客人以这个东西为宝贝，我以不收取东西为宝贝。现在我退回去礼物，我们俩人都得到了宝贝，岂不好？”这又是一种不亦说乎的状态。

孔子的一生其实也验证了这句话。他自己总结自己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为什么能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因为学习做人自然有真乐趣。

四

希腊有一个大贤人伊壁鸠鲁，他身体不好，而且负债累累，但是却非常快乐，而且还创造了一个著名学派“享乐主义”学派（后世英语的享乐主义epicireanism这个词，就是从他的大名来的）。为何他快乐哪？我们从他的一封信中就能看出来，他快要死了，写的遗书中，却是请他的一个朋友帮他照顾一个孤儿。人格伟大至斯。

苏格拉底也是这样。他很穷，而且老婆还是全世界著名的悍妇，对他非打即骂。他应该很不爽了吧，但是却每天很快乐地传播他的思想。到最后，雅典城邦当局冤枉他，判他死刑的时候，他也是坦然喝毒药自尽。为什么？因为他觉得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信条，才是真正快乐的事情。

再比如基督教一开始在传播时，遭到罗马帝国当局严重的迫害。奇怪的是，许多殉教者都是坦然受死，甚至争先恐后。为何？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是提升了自我，这是不亦悦乎的一件事。又比如中国共产党在闹革命的时候，好多党员也是坚强不屈，慷慨赴难，何也？因为这正是学而习之，学的是人间大义，此时正得实践，固尔。

论语中讲学习而乐，也是这个道理。当然，论语是绝对不赞同动辄以死抗争的。孔子觉得只要自己内心到位了就行，不一定非得采用极端手段来证明，该撤退时就撤退。他曾说“危邦不入”、“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都是说如果环境不允许，国家太操蛋，就不用非逞强，非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代表了孔子另一重要思想，此是后话，且按下。

总结一下，孔子所说“不亦说乎”，其实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学习”是自己的事。自己得到收获，自己得到收益，当然要干，当然要高兴。

五

这里我们再比较一下孔子的学而时习之和基督教的学而时习之有何不同。这是李泽厚老先生的观点，他说，同样是实践自己的人生信念，基督教里面，是一种赎罪的过程，有点早点解脱、早死早托生的味道；而儒家则认为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其乐滔滔，值得玩味徜徉的过程。因此称儒家文化为一种“乐感文化”。

这种说法是不是成立，不得而知，但是他确实觉察到了儒家里面那种清新愉悦、不是特别沉重的感觉。也不知怎么搞的，儒家后来慢慢变成了书呆子和假道学，恐怕孔老夫子在泉下要备感郁闷了。

更近一步说，在学而时习之里面，还蕴含着“生命不已，学习不已”的意味。也就是毛主席说的“活到老学到老”的意思。孔子认为人生的过程就是不断学习的过程，比如刚才我们说到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又比如“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孔子时刻都觉得自己学得不够，“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不管学多少东西，都觉得自己还没学够。

关于学习不已，我国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说是春秋时候晋国的乐师“师旷”来劝自己的国君晋平公学习。当时晋平公认为自己太老了，看书不够。师旷说：“少年的时候好学，就如同日出的霞光；壮年的时候好学，如同太阳在中午时的光明；老年的时候好学，就如同点亮蜡烛。拥有蜡烛的光亮，和在黑暗中行走哪个更好呢？”我觉得这就是学习对我们的意义。我们通过学习，才能成为一个理性的、拥有灵魂的人，否则就是行尸走肉般游荡。以这个例子来对“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做注解，再妙不过了。

（责任编辑：圣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