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孙权任命诸葛恪负责具体军政事务,意在考察和锻炼他的实际才干。《三国志》恪本传载孙权欣赏诸葛恪的才思敏捷,“权甚异之,欲试以事,令守节度。节度掌军粮谷,文书繁猥,非其好也。”所谓“欲试以事”,既是考验,也是培养,孙权的用意是将来以恪为孙吴核心辅政大臣。不过,恪性格轻佻、粗疏,有华而不实的缺陷。前引其父瑾“常嫌之,谓其非保家子,每以忧戚”,所谓知子莫若父,此之谓也。恪叔父亮为蜀丞相,对此也很担心。恪本传注引《江表传》:“权为吴王,初置节度官,使典掌军粮,非汉制也。初用侍中偏将军徐详。详死,将用恪。诸葛亮闻恪代详,书与陆逊曰:‘家兄年老,而恪性疏,今使典主粮谷,粮谷军之要最,仆虽在远,窃用不安。足下特为启至尊转之。’逊以白权,即转恪领兵。”当时东宫同僚中也有人评论恪“才而疏”[12],看来并非个人恩怨,而是有事实依据的[13]。孙权对诸葛恪的这一安排,其本意是为了锻炼他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
三是支持诸葛恪领兵平定丹杨郡等地的山越。孙权有心培养诸葛恪,希望他能够建功立业,树立威望。采用什么途径或方式达到这一目的呢?对此,诸葛恪本人也有所思考。据《三国志》本传,“恪以丹杨山险,民多果劲,虽前发兵,徒得外县平民而已,其余深远,莫能禽尽,屡自求乞为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万。”当时江南丘陵山区生活着数量众多的越人后裔和汉族逃亡人口,人们统称之为“山越”,形成了势力强大的“宗部”。特别是丹杨郡,为孙吴京师所在,又与江淮地区曹魏统治区毗邻,相互交通,对孙吴构成严重的潜在威胁。恪传载丹杨“地势险阻,与吴郡、会稽、新都、鄱阳四郡邻接,周旋数千里,山谷万重,其幽邃民人,未尝入城邑,对长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恶,咸共逃窜,山出铜铁,自铸甲兵。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时观间隙,出为寇盗,每致兵征伐,寻其窟藏。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自前世以来,不能羁也。”孙吴立国江东,一直致力剿除山越,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参与过对山越的战争[14]。嘉禾三年(234年),孙权任命诸葛恪为丹杨太守、抚越将军,“拜毕,命恪备威仪,作鼓吹,导引归家,时年三十二”。孙权以如此特殊的形式对待出征山越的诸葛恪,这是其他将领从未得到过的。恪主持剿越任务,汲取过去的成功经验,明令各地军政官员“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把守险要;自己的军队则控制关口要塞,“但缮藩篱,不与交锋”,等待粮食作物成熟,抢先收割,“于是山民饥穷,渐出降首”,对出降者,“皆当抚慰,徙出外县”,不仅从根本上清除山区的隐患,而且为孙吴增加了大量的军队和劳力。嘉禾六年,诸葛恪征讨丹杨山越之事基本结束,“权嘉其功,遣尚书仆射薛综劳军”,拜恪为威北将军、封都乡侯。以讨山越受封,事例不少,但享此殊荣,则恪为少见。此后,他成为孙吴主要的军事将领之一,先后出镇皖口、柴桑等地。赤乌八年,陆逊死,“恪迁大将军,假节,驻武昌,代逊领荆州事”,成为孙吴主持长江上流军政的主要方面。这也为他后来入京辅政奠定了基础。
由上述可知,自黄武初以来,诸葛恪进入太子东宫宾友集团,并成为其中的领袖人物,以至赤乌间位列大将军,其地位上升之快、权位之重,一帆风顺,令人侧目。何以如此呢?这显然与孙权的精心设计和具体安排是分不开的,而孙权对诸葛恪的奖掖、提携则有更深层的政治原因。孙吴自立国以来,其统治集团主要由三种势力构成:一是孙氏宗族势力;二是江北流寓人士;三是江东本土大族。由于阶级差别和利益冲突,一开始江东地方大族是抵制孙氏武装势力的,孙氏对他们也采取了“诛其英豪”的政策,而对流寓人士则加以扶持。建安后期,孙权意欲正式建国号于江东,必须赢得江东地区大族的广泛支持,于是推行一系列的“江东化”政策,其核心便是“以吴人治吴”[15]。在这一过程中,陆逊先为上流军事长官,顾雍后为丞相,成为孙吴“江东化”的标志。不过,必须指出,孙权作为一位具有很强的专制欲望的割据君主,他对江东本土大族垄断孙吴军政大局的状况是心存担忧的,他一直在暗中提携、培植侨寓人士的势力,以遏制江东大族势力的膨胀。孙吴地方社会的人才选举与曹魏相似,也受到汉代“乡举里选”传统的影响,控制在地方大族手中。而侨寓人士一方面由于脱离乡里,在选举中自然处于劣势;另一方面由于他们人才较少,随着汉末流迁英俊的逐渐凋零,其力量不断削弱。这样,在孙吴政权“江东化”背景下,孙吴皇族、皇权与侨寓人士尽管在思想文化观念与利益倾向上也存在种种矛盾,但他们往往自觉不自觉地结成政治同盟,以制约江东地方大族势力[16]。从黄武年间以来,孙吴发生了一系列影响重大的政治斗争,这背后主要是孙权操纵,但都援引、优遇侨寓势力,目的在于打击江东大族,如“暨艳案”、“吕壹事件”、“二宫构争”等,无不如此,以致有不少学者习惯用南、北人士的冲突、斗争的线索来解释孙吴政治史的发展规律[17]。确实,侨寓人士比江东人物对孙吴皇权的依赖性更强。孙权在立太子后,其东宫宾友中,可考者以北人为主:诸葛恪,琅邪人;张休,彭城人;陈表,庐江人;羊衜、谢景,南阳人;范慎,广陵人;只有顾谭为吴郡人,刁玄为丹杨人。如果太子登得以继位,其核心辅助集团必然以北方流寓人士的后进人士为主,而诸葛恪则因其才能及其家族地位,成为孙权的重点培养对象。在这一背景下,诸葛恪在上升过程中,为贯彻孙权的政治意图,必然要与江东大族代表人物发生矛盾冲突。据《三国志·陆逊传》,逊为江东大族首望,他曾谓恪曰:“在我前者,吾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则扶持之。今观君气陵其上,意篾乎下,非安德之基也。”又,《三国志》恪本传,赤乌中,恪特与陆逊书云:“杨敬叔传述清论,以为方今人物雕尽,守德业者不能复几,宜相左右,更为辅车,上熙国事,下相珍惜。又疾世俗好相谤毁,使已成之器,中有损累;将进之徒,意不欢笑。闻此喟然,诚独击节。”这是陆逊让人转信给恪,提醒他有关用人标准等问题,恪回信表示赞同:“恪知逊以此嫌已,故遂广其理而赞其旨也。”这说明恪的有关政策、言行与陆逊相左,逊特转言批评,恪回信解释以消除矛盾。恪何以与位隆权重的陆逊相抗呢?恐怕主要是执行孙权的意见。
不过,赤乌年间的“二宫构争”中,诸葛恪的态度竟与孙权相左,而与陆逊一致,颇令人费解。所谓“二宫构争”,是孙权一手导演的皇位继承人的斗争。太子孙登于赤乌四年早逝,权立三子和为太子,但同时扶持四子鲁王霸,形成“二宫构争”的局面,以致“自侍御宾客造为二端,仇党疑贰,滋延大臣”,“中外官僚将军大臣举国中分”,而丞相陆逊、大将军诸葛恪等“奉礼而行,宗事太子”[18]。太子和党的领袖是陆逊,其他骨干分子也多为吴地大族子弟,而诸葛恪深知孙权支持鲁王,但仍站在太子一边,如何理解呢?这其中除了儒家立嗣观念上的因素外,还有一些具体原因,即太子和妃为恪之外甥女,和之废黜与否,与恪之个人及家族的兴废有一定的关系。因此,他附和陆逊,支持太子和。不仅如此,恪后来主政,还想恢复废太子和的地位。《三国志·吴书·孙和传》:“太元二年正月,封和为南阳王,遣之长沙。四月,权薨,诸葛恪秉政。恪即和妃张之舅也。妃使黄门陈迁之建业上疏中宫,并致问于恪。临去,恪谓迁曰:‘为我达妃,期当使胜他人。’此言颇泄。又恪有徙都意,使治武昌宫,民间或言欲迎和。”在家族本位的情况下,不能不考虑到这一因素。诸葛恪以为孙权最终会听取大多数朝臣的建议,维护太子和的地位,于是他也支持孙和。另外,太子和的母亲王氏为琅邪人,与诸葛氏为乡里,恐怕早有往来。孙吴宫闱制度混乱,影响政治甚大,这点恐也值得注意。当然,作为一个颇有心计的政治人物,诸葛恪充分地考虑到了这一斗争中的变数,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将自己的长子绰安排到鲁王霸党之中,《三国志》恪本传:“恪长子绰,骑都尉,以交关鲁王事,权遣付恪,令更教诲,恪鸩杀之。”恪父子在“二宫构争”中脚踩两只船,最终使其长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表明诸葛恪对此事的态度,主要出于现实的家族利益方面的考虑[19]。
三、建兴年间诸葛恪北伐及其失败原因的分析
经历长时间的“二宫构争”,孙权于赤乌十三年废黜太子和,将鲁王霸赐死,以年幼的少子亮为太子,卷入“二宫构争”的不少士大夫人物也遭到无情摧残。太元元年(251),孙权病笃,他开始物色孙亮的辅政人员,诸葛恪等人得选。《三国志》卷四八《吴书·三嗣主·孙亮传》:太元元年冬,“权寝疾,征大将军诸葛恪为太子太傅,会稽太守滕胤为太常,并受诏辅太子。明年四月,权薨,太子即尊号,大赦,改元。”《三国志》恪本传载“权不豫,而太子少,乃征恪以大将军领太子太傅,中书令孙弘领少傅。权疾困,召恪、弘及太常滕胤、将军吕据、侍中孙峻,属以后事。”注引《吴书》载之更详:
权寝疾,议所付托。时朝臣咸皆注意于恪,而孙峻表恪器任辅政,可付大事。权嫌恪刚很自用,峻以当今朝臣皆莫及,遂固保之,乃征恪。后引恪等见卧内,受诏床下,权诏曰:“吾疾困矣,恐不复相见,诸事以以相委。”恪歔欷流涕曰:“臣等皆受厚恩,当以死奉诏,愿陛下安精神,损思虑,无以外事为念。”权诏有司诸事一统于恪,惟生杀大事然后以闻。
由于诸葛恪具有一定的士大夫的政治立场,在江东儒学大族政治代表人物多遭厄运之后,他成为孙吴社会中重要人物,所谓“朝臣咸皆注意于恪”,说明人们对他的推崇,孙权也顺势诏令“有司诸事一统于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