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恪主持军国大事,缺乏名望,当时侍中孙弘便利用孙权之死,图谋秘不发丧,想矫诏诛恪,恪得孙峻帮助才保住权位。这表明恪之辅政地位很不牢固。他当时给驻守公安的弟弟诸葛融写信说:“……吾身顾命,辅相幼主,窃自揆度,才非博陆而受姬公负图之托,惧忝丞相辅汉之效,恐损先帝委付之明,是以忧惧惶惶,所虑万端。且民恶其上,动见瞻视,何时易哉?今以顽钝之姿,处保傅之位,艰多智寡,任重谋浅,谁为唇齿?”[20]这体现出身为首席辅政大臣的诸葛恪的孤独而忧惧的心态。哪如何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呢?诸葛恪在政治、军事等方面都采取了一些措施。
在政治上,恪一主政,便推行了一些改革措施。《三国志》恪本传注引《吴书》载孙权死前着力提高恪之声望,“群官百司拜揖之仪,各有品叙。诸法令有不便者,条例以闻,权辄听之。中外翕然,人怀欢欣。”这是对孙权统治中晚期以来法禁严酷的情况加以调整,意在争取民心。孙权死后,恪“罢视听,息校官,原逋责,除关税,事崇恩泽,众莫不悦。恪每出入,百姓延颈,思见其状。”[21]所谓“罢视听,息校官”,就是废除为士大夫社会痛恨的“校事”制度,而“原逋责,除关税”,则主要是缓和对人民的剥削,顺应了自黄武以来陆逊、顾雍、张昭等人减缓刑罚的主张[22],因而深得士民的拥护,“众莫不悦”。另外,他也注意整治统治集团内部的关系。如孙权第五子齐王孙奋居武昌,“权薨,太傅诸葛恪不欲诸王处江滨兵马之地,徙奋豫章。奋怒,不从命,又数越法度。”恪作书重申儒家尊卑之意和法令条禁,批评奋“多违诏令,不拘制度”的恶行,责其迁出军事重镇武昌[23]。恪这一举动十分坚决,目的是巩固自己的地位。
不仅如此,诸葛恪甚至有迁都的打算,《三国志》卷四八《吴书·孙亮传》注引《吴录》载“诸葛恪有迁都意,更起武昌宫。”《孙和传》也载:“恪有徙都意,使治武昌宫。”《孙亮传》则载建兴元年(253)冬十二月恪新作武昌端门和内殿受灾的情况。迁都为国家大事,恪当政未久,竟有迁都之思,原因何在?恐怕主要是建业为孙吴皇族及其他既得利益集团的大本营,恪不仅欲有所改革十分困难,其本身地位也常受冲击。可以说,作为孙亮首辅的诸葛恪,其处境是比较困难的。对此,当时有识见的政治人物是心知肚明的。《三国志》恪本传注引虞喜《志林》:“初权病笃,召恪辅政。临去,大司马吕岱戒之曰:‘世方多难,子每事必十思。’”恪以为圣人讲“三思而后行”、“再思可矣”,何必责我“十思”呢?虞喜评曰:“此元逊之疏,乃机神不俱者也。”确实,恪性格粗疏,入都前未知建业政局复杂,一旦执政,意欲通过政治变革提高声望,阻力重重,难以进行,无奈,遂生出迁都之意。但此事影响极大,涉及方方面面,难以落实[24]。
迁都既不得,诸葛恪发动了针对曹魏的北伐,想通过建立军事业绩来提高声望,进而加强权力。建兴元年十月,恪领兵四万,会众于东兴(今安徽巢湖东南),因山势筑坞,巩固城防,并乘魏军不备,于天寒大雪之机,突袭魏军得胜,魏军死者数万,并缴获大量的器械物资。恪返师,进位阳都侯,加荆、扬二州牧,督中外诸军事。这样,恪集孙吴军政大权于一身。这是他的第一次北伐。不过,恪获胜后,有轻敌之意,第二年春,“复欲出军”,派人与蜀汉大将军姜维联系,东、西联合攻魏。诸葛恪的这一军事行动,引起了孙吴上下的强烈反对。《三国志》恪本传称“诸大臣以为数出罢劳,同辞谏恪,恪不听。中散大夫蒋延或以固争,扶出。”为说服大臣,恪特着论,以为曹魏权臣当道,政局不稳,“当今伐之,是其厄会”,但众人主张维持现状,“怀偷安之计”;至于众人所谓“百姓尚贫,欲务间息”的看法,更是鼠目寸光的表现,他表示一定要效仿其叔父诸葛亮北伐的精神。这样,“众皆以恪此论欲必为之辞,然莫敢复难”[25],恪“于是违众出军,大发州郡二十万众,百姓骚动,始失人心。”在前线,诸将领也不支持战争,围攻新城,数月不下,以致士卒疲劳,暑热饮水,疾疫流行,死亡涂地。都尉蔡林“数陈军计,恪不能用,策马奔魏。”魏军得知恪军营困境,大举进攻,恪兵败退师,“士卒伤病,流曳道路,或顿仆坑壑,或见略获,存亡忿痛,大小呼嗟。”但恪并未认真反省,“晏然自若”,想在浔阳屯守,再兴北伐之举,诏令相衔,不得已才旋师,八月,恪回到建业,“由此众庶失望,而怨黩兴矣”,其执政的声望降到了最低点。即便如此,恪仍一意孤行,“改易宿卫,用其亲近,复敕兵严,欲向青、徐”。这样,恪之统治实际上也走到尽头了。孙氏宗室代表人物孙峻经过精心策划,利用诸葛恪进见孙亮的机会,将其刺杀。恪之子竦、建及外甥张震、常侍朱恩等同时收杀,皆夷三族。其弟融驻兵在外,峻也派人拘捕,融饮药而死,其三子皆伏诛。这样,琅邪诸葛氏江东一系遭致覆灭性打击[26]。
诸葛恪北伐为何遭到如此惨重的失败,并最终直接导致其家族的灭亡呢?这其中不仅仅有军事方面的原因,还有深刻的政治方面的因素。首先,恪出兵二十万之众,欲一举而得大功,这是很冒险的,将自己的命运与此役捆绑在一起。恪性格粗疏,他着论宣扬北伐,虽以“兼并天下而欲垂祚后世”为己任,但大话连篇,实际上,对战略部署、战术安排等并无细致、缜密的考虑,以致围攻新城数月而不得下,陷入困境[27]。其实,当时曹魏为司马氏所控制,国力甚强,恪欲与之战,就综合国力而言,根本都不是对手[28]。
其次,恪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不同意见,出师之前,文武大臣的进谏之言,无不恳切之至,但恪根本不予理睬。在前线,他依然“刚很自用”,如围攻新城的军队“士卒疲劳,因暑饮水,泄下流肿,病者大半,死伤涂地。诸营吏日白病者多,恪以为诈,欲斩之,自是莫敢言。”不少将领提出具有针对性的建议,他非但不听,甚至罢黜其地位,有的不得已投敌,难怪后来临淮臧均上书乞求收葬诸葛恪时说:“恪素性刚愎,矜己陵人,不能敬守神器,穆静邦内,兴功暴师,未期三出,虚耗士民,空竭府藏,专擅国宪,废易由意,假刑劫众,大小屏息。”[29]陈寿《三国志》卷六四传论亦云:“诸葛恪才气干略,邦人所称,然骄且吝,周公无观,况在于恪?矜己陵人,能无败乎!”
再次,在诸葛恪北伐过程中反对最激烈的是江东人物,说明恪之军事活动严重危害了他们的利益,因而遭到其抵制。据《三国志·诸葛恪传》,当恪围新城最困难的时刻,“将军朱异有所是非,恪怒,立夺其兵”。同书《朱桓传附子异传》注引《吴书》:“异又随诸葛恪围新城,城即不拔,异等皆言宜速还豫章,袭石头城,不过数日可拔。恪以书晓异,异投书于地曰:‘不用我计,而用傒子言!’恪大怒,立夺其兵,遂废还建业。”朱异出自吴“四姓”之一的吴郡朱氏,是江东本土人士的主要代表,他对诸葛恪兴师北伐显然是不满的。又,据同书《朱然传附施绩传》,丹杨人施绩为孙吴名将朱然子,然为朱治姊子,本姓施,绩复本姓,绩领兵上流,与诸葛恪兄弟不睦,绩遇战而融拒援,怨恨甚深:“初绩与恪、融不平,及此事变,为隙益甚。建兴元年,迁镇东将军。二年春,恪向新城,要绩并力,而留置半州,使融兼其任。”恪以绩随军北伐,而将其上流重任由诸葛融兼任,这实际上有利用北伐打击异己的倾向。正因为如此,施绩后来参预支持诛杀诸葛恪,并亲自出马抓捕诸葛融。孙峻敢于对诸葛恪下手,因恪已成为“民之所怨,众之所嫌”,这里的所谓“民”、“众”,主要为江东本土之士民,因为诸葛恪兴兵黩武,必然极大地损害他们的利益。自黄武以来,江东大族代表人物如陆逊、顾雍等明确主张保境息民,反对大规模经营北方。孙权始终坚持“限江自保”策略,正是与此相呼应的[30]。对此,连曹魏、蜀汉的有识之士都看得很清楚。《三国志》卷二八《魏书·邓艾传》载邓艾对司马师说:“孙权已没,大臣未附,吴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势,足以建命。恪新秉国政,而内无其主,不念抚恤上下以立根基,竟于外事,虐用其民,悉国之众,顿于坚城,死者万数,载祸而归,此恪获罪之日也。昔子胥、吴起、商鞅、乐毅皆见佐时君,主没而败。况恪才非四贤,而不虑不患,其亡可待也。”《三国志》卷四三《蜀书·张嶷传》载“吴太傅诸葛恪以初破魏军,大兴兵众以图进取”,嶷谓诸葛亮子瞻曰:“东主初崩,帝实幼弱,太傅受寄托之重,亦何容易!……昔每闻东主杀生赏罚,不任下人,又今以垂没之命,卒召太傅,属以后事,诚实可虑。加吴、楚剽急,乃昔所记,而太傅离少主,履敌庭,恐非良计长算之术也。虽云东家纲纪肃然,上下辑睦,百有一失,非明者之虑邪?取古则今,今则古也,自非郎君进忠言于太傅,谁复有尽言者也!旋军广农,务行德惠,数年之中,东西并举,实不为晚,愿深采察。”他们都看出孙权集权苛政弊端丛生,以为诸葛恪只有改变孙权的“杀生赏罚,不任下人”的状况,争取“名宗大族”的支持,才能稳固“根基”,否则,“其亡可待”。后来事态的发展,可谓不幸而言中了!
综合全文所论,诸葛恪作为孙吴侨寓人士后进之士的主要代表,以其口辩论难与敏捷的应对之才,深得孙权的喜欢,成为孙权重点培养的人物,并终在孙权死前得为首席辅政大臣。为巩固自己的这一地位,强化自己的权力,他急于树立威望,于是在政治改革的同时,一再大举北伐,不仅频率高,且第二次出兵,几倾全国之力,引起孙吴内部各种政治力量的反对,于是最终导致兵败于外,政亡于内,其家族在敌对势力的政变中遭到覆灭性的打击。通过对诸葛氏家族在孙吴的兴亡史的考察,我们从一个侧面看清了孙吴政治历史演变的轨迹。
(责任编辑:柑柠凤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