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
女:周永琼 曲山镇沙坝3组 农民
男:贾怀旭 曲山镇沙坝3组 农民
周永琼(左)与贾怀旭
妹妹,我好痛苦哦
沙坝村和茅坝村的居民混杂住在社区B区。
在一间板房内,周永琼和她的儿子薛超正掀起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她那结婚才一个月,还没有“完全走进她内心”的现任丈夫贾怀旭,此时更觉像个外人,很知趣地一声不吭,独自忙进忙出,洗洗涮涮。
周永琼娇小的身子全陷在一套赭红的沙发里,那是贾怀旭从原来倒塌的家中背出的。
彩电里的节目不断跳闪,橱柜里的碗具参差不齐,床上衣物的凌乱,她熟视无睹。只是在那里自怨自艾,“妹妹,我好痛苦哦。”
事情起因无非是,她想让儿子跟着老贾的两个娃儿学做生意——在任家坪,他们一个卖旅游纪念品,一个炸油饼。
她心里算计着,让儿子多学些做生意的经验,她好在以后将前夫死时保险公司赔偿的6万元钱拿出来,让儿子“自己干点啥子”。
“结果他没得两天跑回来说他是白搞的(没有得到报酬),好像钱没有归他的包包里头。我看不懂他在那里究竟想搞啥子哦!气得我前晚上哭到半夜,昨天睡了一天。”
在B区的东面,有一间周永琼原来住的板房,现在是儿子一人住。
薛超也偎在沙发上闷闷不乐,“我随便她怎么说。要是全听别人说了,那我根本没法过了。”
那张才20岁的脸,透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沉郁。这天早上,与他同龄的一个伙伴,离开了板房社区,并发誓永远不回来了。
他暗暗计划也这么干。只要等车本本考下来,他就走,离开这儿,甚至离开四川。
儿子的这种想法无疑加重了周永琼的愤懑。
她始终认为自己之所以再婚的一个原因,就是地震后,儿子还这么“扯兮兮”(不懂事)的。
在九洲体育馆的帐篷营里,她哭晕过无数次,倒在床上不吃不喝连续几天,守在身边的儿子却比较木然,这不得不让她感到失望。
以至于她看到儿子扎着的耳钉,穿着短8寸的裤子,心里都恼火。
她觉得前途悲凉,“他就爱扯经,二天(将来)时间长了怎么得了啊!”
她越想越怕,儿子以后要是娶个婆娘回来,再给她脸色看,她怎么过嘛?
恰在此时,隔壁邻居家传出一阵阵麻将声。
“我听到人家打牌心里是多么地酸,怎么别人打一下我都觉得不行。”她酸酸地说。
“我和我老公结婚20年了,只吵过一回架。他是多么好。特别能干特别吃苦,很多广告公司找他干活,赚得钱再多再少全归我管。”
“女人家总有个肚儿痛的时候,不管天色多晚,他都会起身给我烧一碗红糖水端上楼来。”
“5·12”那天早上,丈夫像往常一样在街面上踩三轮。
翻天覆地后,等她从沦为废墟的食品厂里挣扎着爬了上来,满世界就再也找不到丈夫了。
提到死在北川中学的女儿。她不由分说地爬上床头,从枕套里摸索出一张旧照片。
“你看,长得有多么的乖。学习从来不让我操心,从小到大所有的文具都是我家女子得的奖品。她死了以后,老师一见到我就落泪。”
前几天,周永琼从娘家回来,路过江油,一群放学的中学生齐齐打她眼前走过,“我一下就晕起,哭了一两个小时。”
“为什么人家有女子,我没有女子?”周永琼追问着。
前半截梦到老婆子,后半截梦到周女子
“我让她莫想莫想,她还是放不下。她的胀气病就是这样得上身的。”贾怀旭宽脸盘子,肚皮突出。
洗衣机里黑的白的绞成一团。盯着哗哗作响的白沫子,他心里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寄托希望的女儿“走”了,儿子又令周永琼不满,她可能不会答应他的第二次求婚。
那时在村里,他们两家的关系好亲近呵。除了他比周永琼以前的男人爱抽点烟打打牌以外,他没有一样比人家差。
一场地震,老婆子走了。“家里没人做饭,衣服堆起没人洗,晚上睡倒床上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在板房里,他和两个儿子有一段时间天天吃泡面。有时吃着吃着,父子3人的泪花和着面汤往下咽。
“昨年子10月份,我弟娃媳妇出面想拉合我们,她没有同意。”贾怀旭腼腆地说。
没同意的原因有几重。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论辈份,贾怀旭要比周永琼的前任矮一辈,较起真来他得喊声“叔”;
论家境,贾怀旭的两个儿子都到了即将成家的年纪,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需要全家人去打拼,这副担儿挑起太重了。
贾怀旭却越看周永琼越像他以前的老婆子。
“以前的老婆子比她要高要胖,和她一样是个女强人。一学啥子都会,别人越说不得行,她偏要做得行给你看看。”
他甚至在做梦时,都会在前半截梦到老婆子,后半截梦到周女子。
如果不是今年3月份,周永琼在板房里胀气病又犯了,一个人倒在家里哼哼叽叽,气喘不过来,被他撞上了,他恐怕又要失去一次机缘。
那会儿他背起周永琼,一路小跑去了医院。弄得她好不感动。
病好点后,他又邀请周永琼正式吃了一顿饭。两个“过来人”把该谈的都谈开了,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周永琼心头盘旋着,自己病在小屋里,儿子不知跑哪儿去了,想喝口水都费力。毕竟自己才40出头,未来的路怎么走?
于是乎,“他虽然比不上我老公。但人还是不错的。以前跑运输很踏实顾家,肚里头没有那些污糟糟的想法。”
尽管已和贾怀旭拿了结婚证,周永琼仍不自觉地将“一前一后”作起比较。
“这很正常嘛。”贾怀旭一边从洗衣机捞出湿衣裳,一边自言自语地,“明天要陪她到医院看病,事情老闷在心里头,气自然吐不出来。”
我就是想离开
薛超在板房内继续做着他离家的梦。
地面上蒙着一层灰土,烟味飘散在空气中。他根本无心于长辈前一刻的想法。
案板上搁着的一架望远镜,是他曾经送给妹妹的礼物。他望着它,后又低下头去。
地震发生时,他在山西当厨师,干活时充满了无穷的力气与憧憬,而今他全无半点斗志。
对于母亲的怨气,他只说,我希望她过得很好,只要她觉得好的我都支持。
母亲伤心欲绝时,他何尝不是背地落泪。“我想起来就哭,哭到最后没有眼泪了。”
爸爸辛苦了一辈子,做了一生的老好人。到头来又怎样?什么都没有得到,连他的尸体在哪儿都看不到。
都说这是大自然发生的意外,“我也有可能遇到意外啊。如果像我爸爸一样生活有什么意义?”他反问。
“很多像我们这么大的人都有这个想法。我有一个朋友,他弟弟死了以后,他什么也不做,每天就坐在那里郁闷,想啊想的,越想越难受。”他苦笑。
从山西回来后,他在绵阳找过一份职业,没干几天放弃了。闲来无事时,他去做过心理咨询,最终也放弃了。
“一旦有机会,我要彻底地离开这个熟悉的环境。我想找一个宁静的地方待着,不要挣很多钱,一家人每天能够开开心心的,坐在一起吃饭就行。”
他说的是昔日的美好时光。
“那你的母亲怎么办?”
“……叔叔人很好很可靠,他的儿子们也很老实听话。”薛超思索了片刻。
此后他凝视着前方的一坛泡菜。不知为什么,玻璃罐里的泡菜上面生有一层白焖子。
而在不久前,周永琼还曾指着它说,他们的新生活会像泡菜一样,久了,味道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