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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经之所明者,常道也。常道如何可废?《中庸》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大哉圣言!为万世淮绳。夫“耽空者务超生。玄奘言:印度九十六道, 并务超生。师承有滞,致论诸有。见《慈恩传》。超生,谓超脱生死。诸有,谓三界,即众生生处,亦即生死海也。奘意惟佛法乃示超生之了义。外道犹不免沦溺三界,则师承有误耳。其失也鬼。 ”盖尝言之,佛家全副精神力量,只求拔出生死而已。此处不认真,而自命为佛氏信徒者,则自诳且诳佛者也。吾每谓:佛家毕竟是反人生的,故曰其失也鬼。鬼者 归也,陶诗所谓毕竟归空无也。此船山评佛之辞,未为诬也。或难余曰:“小乘有主灰身灭智者,诚如公言。大乘之为道也,不住生死,亦不住涅盘。以生死涅盘, 两无住着,乃名无住涅盘。公固究心大乘者,奈何以耽空妄耶?”答曰:“厌生死,欣涅盘,小乘所以未宏也。不住生死,不住涅盘,大之异小固在是。然复须知, 不住涅盘,正为不住生死者说。若未能不住生死,则不住涅盘之言,无可进矣。故佛家为生死发心。遍征大小一切经论,皆可见其精神所在。《论语》曰:“人之生 也直。”《大 易》直从干德刚健,显示万物各正性命。故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故佛氏所谓生死,六经所不言。孔子着眼不在是也。孔子所谓知生之生,谓人所 以生之理,即性也。非佛氏生死之生。生死之生,是惑乱之生。非性也。参考吾著《佛家名相通释》部甲十二缘生义。知生者,盖言反识自性耳。孟子言性善,亦此 旨。直从性上立定根基,则尽性而形色皆真。自不见有生死苦。无生死可厌故,自不至舍现前而更起追求,以谓别有寂静常乐之境,名涅盘也。夫以生死为此岸,涅 盘为彼岸。欲舍此岸,到彼岸,而犹未免系于彼岸也。则又广之曰“生死涅盘,两不住着。”此可以融两岸而荡然无碍乎?其发心之初,既分两岸。后虽欲融之,而 何可得耶?孰若儒者,知性,尽性。正其本,万事理。不见有生死。不见有涅盘。两岸不分,欣庆俱泯。不言无住,而乃真无住乎?夫揭无住以为名。其言若圆融无 碍。而骨子里,毕竟与圣人参赞位育,裁成辅相之道不类。盖佛氏从其所谓生死处着眼,则希求出世,欲勿耽空而不得也。此须旷怀体会佛家整个意思。《新论》中 卷可参看。“执有者尚创新。其失也物。”夫肯定有外在世界,不于人生作厌患想,佛氏呵为执有;而西洋思想,则宁可执有者也。
吾《易》言大有,有而大者,富 有而日新。此与西洋似同,而实不同。夫人之所茂者神明也。神明独运,如日之升,光辉盛大,是谓生命创新。若夫资生之具,人生不可或无,则备物致用尚焉。求 丰于神,而不惜绝物,少数人以是孤修则可;率群众为之,则贫于物者,将累其神。吾《易》已知此,而以制器尚象。则物用不匮,而群生亦得有开通神智之余裕。 《易》之言大有者,崇神而备物。物备,则众人之神得伸。故备物所以全神也。惜后儒未能衍其绪耳。西洋人大抵向外发展之念重,努力于物质与社会等方面生活资 具之创新。其神明全外驰。夫人之神明,烔然不昧,桌尔无倚,儒所谓独体是也。今一意向外驰求,而不务凝然内敛,默然自识,以泯绝外驰之纷。而不至此为句。 则神明恒与物对,而不获伸。即失其卓尔无倚之独体。是则驰外之所获者虽多,如自然界之所发见,及一切创造。而神明毕竟物化。神明亦成为一物也。人生不得离 有对而入无待。故曰其失也物。此西洋人所不自知其失者也。“然则外驰之用可废乎?”曰:“否!否!” 人生不能离万物而生活。申言之,人生有实际生活,即不能不设定有外界。而对于外界之了解,与改造之希求,自为所不容已者。云何可废外驰之用?夫外驰而不迷 于物则者,斯亦神明遍照之功也。又何可废?然必有象山所谓“先立乎其大”一段工夫。使独体呈露。自尔随机通感,智周万物,毕竟左右逢源。如此,乃为极则。
其失也鬼,是远人以为道也。其失也物,又得不谓之远人以为道乎?是故通六经之旨。体道以立人极。体道者,谓实现之也。人之生也,道生之。已生,则或拘于形, 而丧其所以生。故必有自克之功,方能实现其所以生之道,而后人极立。失道,则不成乎人。官天地,府万物。人者,道生之。天地万物,亦皆道之所成。本非与吾 人异体。但人如不能体道,则自私用智,而斥天地万物为外。人能体道,则彻悟天地为自性所现,是官天地也。万物皆备于我,是府万物也。成天下之大业。万化万 事,皆道之流行散着。极富有以无穷。
恒日新而不用其故。何假趣寂以近于鬼,自逆性真为哉?道得于之谓德。则备万物,而非为物役。本无物化之患,斯无往而不消遥矣。庄生之逍遥,即《论语》坦荡荡 意思。是故究其玄。则极于无声无臭,未尝不空。然与耽空者毕竟殊趣。显诸用,则曲成万物而不遗,未尝不有。然非执有者所可托。至哉!六经之道,大中至正,遍诸天,历万劫,而斯道无可易也。
选自《熊十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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