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学术传承中存在“尊师”与“尊道”两种不同的风格,是很明显的。不过在历史实际中,大概这两种风格并非显得壁垒分明,而很可能是交织在一起的。
在战国时代的学术传承之中,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比如学术资源紧缺),像后来的“自学”等类事情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凡欲学习知识本领,只能从师。因此,其时的学术界就酝酿出了一种尊师的风气,要求对师说绝对服从,不可稍违。在那时,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打起尊道的旗帜,不愿意盲从师教,成为了尊师风气下的一股暗流。可以说,战国时代同时存在“尊师”与“尊道”两种师弟关系,而这其实也就是两种学术风格。对这两种学术风格进行清理,有助于我们对战国学术思想史复杂性的认识。
《吕氏春秋·尊师》篇说:
君子之学也,说义必称师以论道,听从必尽力以光明。听从不尽力,命之曰背;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背叛之人,贤主弗纳之于朝,君子不与交友。
相同的说法又见《荀子·大略》篇:
言而不称师,谓之畔;教而不称师,谓之倍。倍畔之人,明君不纳,朝士大夫遇诸途,不与言。
按二说相较,《荀子》之言简而朴,《吕览》之言繁而华,所以《吕氏春秋》之说应该是承《荀子》而来的。[1]既然有这种不可背师叛师的理论主张,那么师弟间的具体关系又当怎样处理呢?《尊师》篇又说:
凡学,必务进业。……观驩愉,问书意,顺耳目,不逆志,……生则谨养,谨养之道,养心为贵;死则敬祭,敬祭之术,时节为务。此所以尊师也。治唐圃,疾灌濅,务种树,织葩屦,结罝网,捆蒲苇;之田野,力耕耘,事五谷;如山林,入川泽,取鱼鳖,求鸟兽。此所以尊师也。视舆马,慎驾御;适衣服,务轻煗;临饮食,必蠲絜,善调和,务甘肥;必恭敬,和颜色,审辞令;疾趋翔,必严肃。此所以尊师也。
此处论师弟间关系,与《管子·弟子职》所述非常相似(《弟子职》文繁,不能具引)。《弟子职》篇虽然没有不得背师叛师的明确文字,但其所主张的师弟关系既与《尊师》一般无二,则其背后也有不得背师叛师的理念存在,应当是理所当然的。《管子》是齐国稷下学宫的产物,《吕氏春秋》成书于西方的秦国,而荀子则周游列国,不限南北东西。三部书的时地差异如此之大,而所述师道尊严与师弟关系竟若合符节。由此可见,战国时代的学术传承中,确实有如此一股浓厚且普遍的“尊师”风气。
弟子对先生完全遵从,所以师弟间的关系就有如父子。又《吕氏春秋·劝学》篇说:
曾子曰:“君子行于道路,其有父者可知也,其有师者可知也,夫无父而无师者,余若夫何哉。”此言事师犹事父也。曾点使曾参,过期而不至,人皆见曾点曰:“无乃畏邪?”曾点曰:“彼虽畏。我存,夫安敢畏。”孔子畏于匡,颜渊后,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颜回之于孔子也,犹曾参之事父也,古之贤者与!其尊师若此,故师尽智竭道以教。
看来这种师弟间如父子的关系,是《吕氏春秋》所竭力倡导的。
其实弟子之于先生,如子之于父、仆之于主、臣之于君,已经早就如此了,并非《吕氏春秋》的首创。所谓先生、弟子,其本意即父兄、子弟。《礼记·曲礼上》孔颖达《疏》:
先生,师也。谓师为先生者,言彼先己而生,其德多厚也。自称为弟子者,言己自处如弟子,则尊师如父兄也。……《论语》云:“有酒食,先生馔。”则先生之号亦通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