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呢?“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人事均化灰飞烟灭,千里寒云仿佛披麻戴孝。我军废弃的营垒哑口无言,无情的乌鸦犹自围绕着胜利者夸功而建的祠庙。战前何铿锵,战后何荒凉。两相对照,能不黯然神伤?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吧?它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可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那些风生虎啸的兵器纵然已成断戈残戟,仍一再倔强地浮出记忆的水面。“自将磨洗认前朝”,曾经的热血与豪情永不消退,汹涌如潮。
无奈大事已不可为,败局已然锁定。“落日楼船鸣铁锁”一句最是如临其境,那场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决战在作者的笔底得以栩栩如生地重演。“楼船”为复层战船,《晋书·王濬传》载:武帝(司马炎)谋伐吴,招濬修舟舰。濬乃作大船连舫……其上皆得驰马来往。”船阔可容跑马,则战争的规模之巨可想而知。“铁锁” 亦见于《晋书·王濬传》:“吴人于江险碛要害之处, 以铁锁横截之。“对于兴师动众而来的晋军,东吴方面以设铁锁拦截为拒敌之术。看上去倒也是神来之笔的一招,然而,铁锁莽莽果真管用吗?
将《王濬传》继续读下去我们将发现,晋军的对策要高出一筹,晋人 “作火炬,长十餘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然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絶,于是船无所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长江天堑被轻易搞定。在火烧铁锁,哀鸣震天中,东吴王朝宣告寿终正寝。
且慢,这段史实与吴梅村所处的时代仿佛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吧。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牵牵绕绕,作者其实仍在影射明末清初的镇江战事。写到这里,词中的“白面书生”与“萧郎裙屐”已隐露鸿爪,落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明史·杨文骢传》: “文骢善书, 有文藻, 好交游……其为人豪侠自喜, 颇推奖名士, 士亦以此附之。及大清兵临江, 文骢驻金山, 扼大江而守。五月朔, 擢右佥都御史, 巡抚其地,兼督沿海诸军。文骢乃还驻京口, 合鸿逵等兵南岸, 与大清兵隔江相持。大清兵编大筏, 置灯火, 夜放之中流。南岸军发炮石, 以为克敌也, 日奏捷。初九日, 大清兵乘雾潜济, 迫岸, 诸军始知, 仓皇列阵甘露寺。铁骑冲之, 悉溃。”
据此可见,镇江的失陷与守将杨文骢的书生意气、骄傲轻敌脱不了干系。而纵观整个战局,弘光朝的覆灭不正是那些夸夸其谈、志大才疏的风流名士们所制造的悲剧吗?
国亡了,家破了,“西风吹尽王侯宅”,光荣与尊严俱皆急剧沉沦跌入苦海。“任黄芦苦竹打荒潮,渔樵笛。” “黄芦”为发黄的芦苇,苦竹即恶竹。在万丈宫阙已坍为平地的情况下,这两种形貌不佳的植物仍经得起荒潮的吹打。风动风定时,潮起潮落中,谁为诉说这无常的盛衰?只有渔樵的闲笛,只有绝世的空茫。
吴梅村经史淹通娴于用典,此词当可窥豹一斑。“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他的堆砌未必就是卖弄,“君子不立危崖之下”,身处文字狱如火如荼的清朝,借古喻今倒也是种明智的选择。历史,是要涩重繁复方才其味无穷,是要曲径通幽方才醒目惊心。读懂一首词有时真要大下功夫、大费周折。然而读懂后的喜悦,就如同穿越深锁的重门后探知莲的心事,那样一种欣然与快意确非言语所能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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