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们终忆得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伤感。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词上写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这是否又是一重伤感，有多少的情是可以生生死死，可为其去死，又为其而生呢？在人们对于感情真挚的完美形象的追求中，若得不到，不若是另一场伤感。

两个伤感加在一起便又有了白先勇先生的小说《游园惊梦》。同样也有了杨凡的电影《游园惊梦》。

白先生的小说《游园惊梦》，同样是1965年至1971年间创作的《台北人》系列中的一篇，只可惜当时并未看到，今日才拿起。钱夫人蓝田玉与该系列14篇作品中的其它主人公一样，无一没有例外地身上都背负着历史的重负，经历了人生由盛转衰的境遇，有着那“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悲哀。在他们的故事中，大多呈现出两个空间的相互转换，一个是今日在台北生活的一幕，另一个是往日在大陆生活的一幕，两个空间不停地在人物的内心深处相互对照着上演，而呈现出一种人生困境，和由于时间的裂隙感而引发的喟叹。

时间流逝的残酷和人生际遇的变化，就这样在一个个人物身上演绎了出来，包括蓝田玉在窦府那一晚的“游园”与“惊梦”。

白先勇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正着迷于昆曲，先生认为昆曲的“情”是上天入地，“美”是姹紫嫣红。在“情”与“美”这两点上，可以说，《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占了全部，她不仅才貌端妍，聪慧过人，正值青春，同时对美与爱有着强烈的追求，可以“生生死死为情多”，逾越家庭社会层层障碍，在做梦、做鬼、做人中都体现出“至情”无限，因此自是人们心中青春美艳与至情纯情的化身。因此在汤显祖《牡丹亭》的传奇故事与昆曲《游园惊梦》这一折戏的激发下，白先勇便生出了用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这两出戏剧的境界，让昆曲的节奏与诗意融入小说情节中，成了结构小说的主要灵感与叙事线索。

像白先勇的很多小说一样，入口很小，叙事也较简单，大多由人物来推动情节的发展，用意识流和象征手法等现代派技巧来结构小说。《游园惊梦》自是一样，故事非常简单，只叙述了曾是南京得月台昆曲名伶的蓝田玉，在当初的姐妹“桂枝香”，如今的窦夫人所铺排的宴会上，所体味到的人生两态、今昔之感，同时借着别人清唱的昆曲“游园惊梦”一出，而心神恍惚，联想到昨日与今日的境遇，借着意识流式的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而流露出内心的苦痛与渴望不曾实现的落空与压抑。

像蓝田玉这样的戏子，色艺俱备，能将“游园惊梦”一出戏唱得出彩，将杜丽娘一角色诠释的风情万种，自也是性情中人。何曾不感动于传奇故事中的爱情故事，想有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情与爱，有个柳梦梅一般角色的人来配于她。可是那不过是传奇里的故事，现实中的大家小姐也不过是在门弟、家族宗规的禁囿下，嫁了个并不相识或者薄情无用的男子，更别说是伶人了。

能嫁入候门做小，而不是与狂蜂浪蝶一生纠缠直到年老色衰而毫无所得。或许在她们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情不得已的好的去处。可是去是去了，跟着一个并不爱的超龄人过着日子，表面上的光鲜自是不同以前，可是外人却怎么知道她们内底里的压抑与痛苦。初宠的时候，蓝田玉还忆起钱将军是如何怜惜她，如何称赞她的戏唱的好。可是等着人散去之后，又是怎样的凄凉度日，人走茶凉，自是孤身，又不能再嫁，半生以后的青春只是继续被耽搁着。或者像《金琐记》里的七巧一样被压抑着变了态，失了人性。或者是《迟暮》中的美人将内心封存在佛龛中，就像那写到的：“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馨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的口。”

时光自是在流逝，可是做怎样的选择现在已由不得她了。自是当初情不得已，现在又何以堪？只能凭着对往昔的风华与绝代去回味，来支撑今日空空荡荡地生活，并不停地在内心与自己的不甘又何以堪做着斗争，不断地渴望又不断地压抑。那小说中，在别人清唱“游园惊梦”这一折戏时，借着那熟悉的曲调，蓝田玉醉意中，恍惚地内心呓语到一些零乱的场景，那些白桦林、马、太阳……，这些都是情欲的象征，对另种明亮生活期冀的象征。

在昆曲袅袅娜娜、欲断欲续、幽幽噎噎的唱腔中，丝丝扣扣地把那一番凄凉与困苦就这样都唱了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小说自是只能凭人忆，凭人去想象，去琢磨，将那个场景、片断，一个个想了来，然后堆砌在脑海中，加工成一个个完整的故事影像来。而电影自是不用如此，直接将画面呈现给你了，让你就在呈现中去享受、去仔细体味那番故事里的人生百种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