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讲这首《醉乡春》,正需要书接上文。
随着政治风向的逆转,元祐旧党遭到了彻底的清洗,苏轼一派的人马被纷纷外放,越贬越远。——别看政治斗争如火如荼,但宋朝的确称得上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知识分子的天堂。宋朝重文轻武,对知识分子有一些很具优惠性的基本国策,诸如不杀士大夫、不因言论杀人等等,所以,别看总有处心积虑的迫害、总有纷纷扰扰的禁书,但终两宋之世,因此而被杀的士大夫大约只有宋高宗时代的两人而已。
既然不能杀,办法就是贬。一般而言,宋人观念中是以首都为中心,犯的罪越大,被贬得就离首都越远,而如果被贬的官员获准接近首都一些,往往就预示着政治新生的来临。谁也说不清政治风向的倏忽南北,士大夫们既然不会被杀,只要能活下去,就总有翻身的机会。于是,宋代官场很像是一个以首都为中心的漩涡,不断地在把人们抛进抛出,反反复复。
无论有意无意,秦观既然站了队,必然要随苏轼他们一起沉浮。苏轼被外放了,秦观也因为“影附苏轼”这顶并不冤枉的帽子被贬到了处州(今浙江丽水),至于具体的罪名,是说他在担任史馆编修的时候增窜《神宗实录》。——这倒不能说纯属诬陷,毕竟历史记录是无法脱离主观性的,无法脱离修史者的价值观与个人立场,屁股往往会取代史实成为评判的标准,就像我这里一讲纳兰容若,就会有明粉骂我玷污中国历史,让我“滚回通古斯猪圈”。
到了处州,秦观无限缅怀在京城的好日子,那时候同道相聚,携手同游,如今风流云散,“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更要命的是,秦观到处州要管收税。让秦观收税就像让我写抒情读物一样,简直就是不见血的酷刑。但日子总是要过的,我也捏着鼻子抒情了,秦观也咬着牙记帐了。千载之下,同病相怜!
诗人摆弄帐簿其实也有诗人的办法,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就让诗人阿米萨作过同样的工作,那一页页本该是枯燥乏味的册页上竟然铺满了诗歌的语言,旁人读起这样的帐单也会被异样的美感击晕吧?可惜秦观不会这手本事,他取的是另外的解决方案。
这一时期,秦观写过《处州水南庵》两首,其中之一是:
竹柏萧森溪水南,道人为作小圆庵。
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
“来与弥陀共一龛”,这句诗成了秦观曾在寺中落脚的证据,于是我们今天的游客就可以在当地栖霞寺旁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宋秦淮海先生留宿处”,实在风光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