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在诗中可一点都不风光，他自道工作内容是：到市场上卖鱼、卖猪的小贩那里收税。虽然说任何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不分高低贵贱，但我们似乎很难想像秦大才子去干这种工作，何况他青年时代也是有过远大抱负、更被高人们以国士相期许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怕要算是理想与现实出现巨大反差、才干与应用的驴唇不对马嘴，古人将之归纳为“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确是正解。没受过社会主义正确人生观教育的秦观显然不懂得干一行、爱一行的道理，时常意识到自己是“小姐的身子”，苦闷便越积越厚。怎么办？

这实在是一种很有普遍性的苦闷，前人也早就给出过各式各样的解决办法。最适合秦观的也许要算王维路线了：念佛。晚年的王维写过这样两句诗：“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充分暴露了虽然不纯洁、却很有世道人心之基础的念佛动机。

佛教本来也算是一种很积极的东西，要人勇猛精进，摆脱轮回之苦而到达圆满的彼岸世界，但真正以这种精神学佛的人始终是少之又少的，人们多是在苦闷无处抒解的时候到佛门里来寻找慰藉，也很乐于喝几口佛教在庸俗化之后所炮制出来的心灵鸡汤。

这种鸡汤的营养成分并不取决于其配料本身，而取决于喝鸡汤的人会不会刨根问底。举个例子，有一个流传很广的小故事，说小和尚不小心弄坏了老和尚精心培育的兰花，很怕老和尚生气责罚，谁知老和尚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为了生气才种兰花的”。这故事乍听之下很有道理，但不知道当你家唯一的房子被人纵火烧掉之后，你会不会也和老和尚一样心平气和地对纵火犯说“我不是为了生气才买房子的”呢？

好在秦观并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心灵鸡汤喝了一碗接一碗，心情总算好了一些。但这就带出了一个问题：熬鸡汤是要花时间的，秦观一个上班族哪来这么多的时间？——答案是：反正这个班越上越难受，秦观索性泡病号了，用泡病号的时间来抄写佛经，这一抄还竟然抄得连篇累牍。这还不算，秦观甚至写诗来记录这回事，这便是在秦观一生中极重要的那首《题法海平阇黎》：

寒食山州百鸟喧，春风花雨暗川原。

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

诗中说自己因为生病而亲近佛教，抄写《阿弥陀经》达七万言之多。但是，在钦佩与同情之余，这也会让我们读出问题：既然病到不能上班，哪来那么大精力抄了那么多佛经呢？

敌人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秦观，没事还要找出事来，更何况不但有事，连罪证都由当事人亲自提供了。于是秦观再次遭贬，这就贬到了郴州，才有了上一节中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随后，秦观又由郴州被逐到横州（今广西横县），离中央越来越远了。“言多必失”真是一句永恒的真理，这毛病苏轼也没少犯，尤其是那些幽默感的天然流露，着实惹脑了一些毫无幽默感的正人君子。

横州地处广西，那时候的广西和现在可不一样，山多人少、民贫地瘠，一个郡还比不上别处的一个县，文化水平也很落后，终两宋之世，这里就没出过什么达官显贵，更没什么文人骚客。最要命的是，广西的民风与中原大不相同，简直就是外国。时人记述这里的婚俗，说新郎要先到新娘家住上半年，其间常常需要扬刀立威，找茬砍死几个妻子的婢女。只有杀得多、杀得狠，让妻党产生畏惧，这在是大丈夫，否则就会被讥为懦弱。而且就算是扬刀立威，扬的也不是现在名闻全国的户撒刀，户撒刀要到明朝才有。

民风不同，广西的气候也大不同于中原，潮湿憋闷，常有瘴气，当地因此送命的就大有人在，更别提水土不服的外来客了。总而言之，当时的广西就相当于苏俄的西伯利亚，是流放政敌的最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