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地说,这首詩当然比不上“枫落吴江冷”绮秀隽永,而且正如一些人所尖锐批评的那样,有模仿痕迹——其实,有些“模仿”也无伤大雅,古往今来多少诗文都有袭用前人的痕迹!胡氏称赞其“杰作”还是有其道理的,叶嘉莹大教授说得好,诗的好坏关键在于有无生命、感情的感发。这首诗写于贞观十八年,那正是贞观之治的顶峰时期,辉煌的帝京凝聚了贞观之治的伟大成果,无与伦比,李世民为之出生入死、宵衣旰食,奋斗了大半辈子,他怎能不无比骄傲自豪呢!这诗正是他蹈厉奋发的生命与舒畅涵泳的激情的感发,诗中“雄”、“壮”、“绮”、“遥接汉”、“迥凌虚”等词,十分精当的表现了这些情感。
大明宫的层阙高耸入云,作为天可汗(西北各少数民族贞观四年拥推李世民为“天可汗”)每天就在这里“君临天下”。傍晚,李世民站在楼厅前,推开花窗,透过烟霞,看眼前宫殿嵯峨,城下栉次鳞比,远处山河无限,他的目光常久久停留在云天之间……
据说大明宫是李世民从私帑里掏钱建的,原是为其父修建休养避暑的夏宫,但是还没建成,李渊死了,大明宫就变为政治文化中心,象征着贞观的辉煌。从他对宫殿的夸饰中我们似乎没有看到他对此的自得,但诗前的“序”明白地说出诗篇所言之志。
《帝京篇》组诗前的《序》,大意如下:
朕在日理万机余暇,游览、止息于文章典籍之中。看列代的帝王,轩辕、伏羲、虞舜、大禹以上,朕确实不能与之同列。至于秦皇、周穆、汉武、魏明等人,峻宇雕墙,穷侈极丽,九州无法满足其要求,四海不能供给其欲望,他们最终灭亡了,也是难免的。朕追踪百代帝王之后,向往那明达而有才智之先哲。希望能以尧舜之风,荡涤秦汉之弊;用古代圣君那样的雅乐,改变那些靡靡之音。所以十分重视从经籍与先贤中学习文教武功。建筑物只用来避燥湿,钟磬之类只求能通神明,皆节制于中和,不让自己放纵。……放弃朴实而追求浮华,乱于大道,君子耻之!因此作《帝京篇》,以表明朕之雅志。
组诗共十首,后九首分别描写“观坟典”、“阅武功”、“悦雅音”、“追逸趣”、“游禁苑”、“玩琴书”、“饮玉酒”、“赏宫舞”等生活情状及其感悟。这组诗尽管构思没有特别超迈精辟之处,格调形式也未完全挣脱齐梁陈隋以来五言宫体诗的影响,但是结合当时的历史状况来读,我们可以感受到全诗气象恢廓,生机蓬勃,让人深切地感受到李世民荡涤旧弊的情志与励精图治的精神,不失为好诗,尤其是第一首。
对唐诗,《帝京篇》及《序》有特殊的价值与影响。南北朝以来,靡丽的文风沿袭不断,齐梁及隋朝,更是浮靡、淫放,隋炀帝杨广与其周围的侍臣文人崇尚这样的文风,喜欢写些宫体诗。唐初诗人多数是隋朝旧人,当然是余绪不断。李世民有志于改变这种风气,他在序中明确地表达了自己要“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的“雅志”。《帝京篇》这组詩,就体现了他这一雅志。
什么是“宫体诗”?历来各家的概念不一样。唐初魏征的《隋书•经籍志》说:“梁简文帝在东宫的时候,也爱好诗歌,常常巧制华丽的辞章,写些衽席之间的事;雕琢繁缛绮巧的辞藻,极写闺闱内情。后生好事,跟着互相仿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这恐怕是当时以及现在多数人对“宫体诗”的看法,即指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詩,不同于一般的宫廷詩。如《初宵看婚》、《巫山高》、《咏花烛》、《咏内人昼寝》等,齐梁遗风的典型例证,正所谓“靡靡之音”。入唐之后诗人们对之是什么态度?李世民早年曾经作过试探:有一次,李世民自己试作了一首宫体诗派人送给大臣、著名诗人虞世南,令他唱和。不一日就收到他的回复。打开一看,不是和诗,而是一份表章。虞世南奏道:“圣上之作确实十分精巧,只是体式并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臣担心此诗一传,便会风靡天下。如果形成轻薄浮艳的文风,于国不利。圣上嘱令微臣赓和,臣下未能遵旨,反倒送给圣上这样狂侼的谏章。臣甘愿领罪。但从今以后,更有此类詩文,臣当继之以死相谏,请赐不能奉诏。”李世民看了后心里嘀咕道:“这倔老头,难道真不怕死?”第二天见到虞世南,李世民笑对虞世南说:“爱卿不必介意,朕不过试试爱卿而已。”下令赐绢五十匹。几辆驴车驮着绢匹伊伊呀呀唱向虞府,好不荣耀。
过几天,李世民与侍臣谈论此事,李世民说:“朕在空暇时,常与秘书监虞世南商讨古今。朕有一言之善,虞世南无不喜欢;有一言之失,虞世南未尝不怅恨。”接着他讲述了自己“戏作”宫体诗,虞世南准备“以死相谏”之事,说:“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治!”他又向虞世南问道:“朕又有了一首宫体詩,卿能继之以死否?”
虞世南原是隋朝著名诗人,唐初宫廷诗坛的代表人物。从前他也写过一些宫体诗,入唐之后还写吗?李世民要改变文风当然想摸清这情况,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作一番调查研究”,进行“火力侦探”,这是很正常的。他这一问,就逼着虞世南对诗风问题进一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显然,李世民这两次的试探都是一种政治行为,他本身对宫体诗是完全否定的,而且是从“治天下”的高度来看这件事。李世民反对淫靡文风,态度十分明确。在他所留世的诗作中也找不到宫体诗。
李世民虽然反对靡艳文风,力主改变齐梁以来重文不重质的艺术倾向,但他并不反对艺术形式的美,而是主张在尚质的同时关心文饰。他对艺术形式的爱好似乎是过头了一些,所以也被文评家反复批评过,明人胡震亨对他的评价算是比较公允的,就这样说:“太宗文武间出,首辟吟源。宸藻概主丰丽,观集中有诗《效庚信体》,宗向微旨可窥。然如‘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与风起云涌之歌,同其雄盼,自是帝者气象不侔。”这里,胡氏一方面赞扬李世民“文武间出,首辟吟源(犹言开辟诗歌创作的一些源头)”,说其“一朝辞此地”等句与汉高祖《大风歌》一样雄迈可观,“自是帝者气象”,并无差别;另一方面,批评他的缺点,主要是辞藻丰丽,说是从唐太宗诗集中有《效庚信体》⑴就可以看出这种倾向。其实,略有左或右的倾向不是主要问题,重要的是,唐太宗的这种文质兼美的文学思想,为唐诗追求艺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起到了先鞭作用,也为唐代文学走向繁荣奠定了基础。
他的诗以歌功颂德为主要内容,这与唐王朝蓬勃向上的国力相一致,是时代的要求,有一定的合理性,《帝京篇》就是代表作。
描述各地巡幸畋猎生活的篇什也不少,如《幸武功庆善宫》、《入潼关》、《于北平作》、《出猎》、《冬狩》等;更多的是写景抒情、即事咏怀之作,如《辽城望月》、《还陕述怀》、《过旧宅》等。这几类诗,尤其巡览、述怀之作, 因其意蕴深厚,“自有帝王气象”而受到了史家的好评。
《经破薛举战地》是其中最好之一。贞观二十年(646年——括号内为公元纪年,下同。)李世民亲征辽东,八月,回师经陇州扶风。二十九年前,他曾在这里与陇西割据势力、“西秦霸王”薛举进行过激烈的战斗。当时他才十九岁,英气勃发,心高志洁,帮助李渊南征北战,一心要统一中国,结束群雄割据局面,实现自己名字所标示的愿望:济世安民。李渊当时刚刚占领长安,薛举带领十万之师气势汹汹杀到渭水来,要与李渊争夺江山。这是个决定李唐阵营生死存亡的战略之役。李世民奉李渊之命,提戈持节,率师奋勇迎战,锋芒所向,有如惊电骤起,其势如长河奔涌,一泻而出。杀得敌人营碎阵卷,有如落星沉落,横云断裂。李世民他们斩首万余人,大获全胜。这一战,薛举气焰收敛不少,李唐势力扩充到陇右一带,关中进一步稳定。
第二年,薛举死了,其子薛仁杲继位,又带兵来犯。李世民继续挂帅迎敌。他不愧为高超的军事家,精明地运用战略战术,避敌锋芒,选择有利战机,诱敌深入,三面夹击,杀得敌军鬼哭狼嚎,丢兵弃甲,全线崩溃。李世民身先士卒,冒险率少量亲兵乘胜追击,直逼薛仁杲城下,竟使薛军溃兵不敢回城集结,随后唐兵大军压境,终于迫降了薛仁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