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梅虽然早在第一出《言怀》里就已出场,但在杜丽娘慕色而亡的整个过程中却只是一个内心符号,至于后来实有其人真有其事的故事发展,是这个故事本身的大结构。(虽然大体来说,《还魂记》的故事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它的真正价值并不在于写出了新的爱情样式,而是表现在写出爱情的不可得与必须得的人性状态)汤显祖把笔墨的精彩之处放进了前者,这就意味着他把一个奇异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人之常情的故事:一个幽居深闺的女子被偶然的机缘触动——或文章字句,或花鸟鱼虫,自然万物无所不可——她的内心世界将会出现多少精彩的变化啊,她的眼泪和她的欢乐,她的纵情和她的保留,想必都是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女子感同身受的内容。当然和一般人不同的是,杜丽娘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艺术形象激动人心的地方。
二
理解柳梦梅在前二十出里的形象特点关键是有助于舞台形象塑造。正因为在多数情况下,柳是杜的“心象”,所以编导们需要考虑,如何运用灯光、化妆、表演或其它舞台手段把现实时空中的柳梦梅与出现在杜丽娘梦中具有杜丽娘本人极强主观色彩的柳梦梅形象,区别开来,使观众一眼便能领悟到这是两个“似是而非”的形象,至少梦中的形象不会像现实中那样清晰吧。试想,我们越是向观众传达出这个“不清晰”的柳梦梅,越是使观众意识到这个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是杜丽娘自己内心创造出来的,我们难道不是对这个幽居孤独的女子更为怜惜吗?看到她那样珍惜、千般温存的只是一个内心的幻象不是更让人悲悯吗?在别人的世界里非常容易实现的愿望,在现代人的生活里已经视若等闲的生活,可是在另一个古代女子的眼里却是那样珍贵那样稀罕,更何况她想象的对象只是一个“不清晰”的形象!这种反差对于艺术而言具有极大的冲击效果,其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当中都时常遇到这样的情感逻辑。
说到情感,可能涉及到对这出戏体裁的定位,因为至今都有争论《牡丹亭》到底是悲剧、喜剧,抑或悲喜剧。产生这种争论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故事本身外在的情感线索大起大落,虽然不断地有如陈最良、石道姑等人的插科打诨,但人们多半将前二十出杜丽娘慕色而亡看作“悲剧”段落。所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剧的高潮莫过于丽娘死了。
从来谈《牡丹亭》者,喜说《惊梦》、《寻梦》,最多加上《写真》、《拾画》。确实在这几出戏中,人物表现得神足气完,再加上文辞精彩瑰丽,传唱不已,自然倍受亲睐。比如“惊梦”里的[皂罗袍]、[好姐姐]等。北大著名教授骆正先生在其《中国昆曲二十讲》里,甚至专章挑出“游园”一字一句地进行“模糊语言”的赏析(骆正,《中国昆曲二十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3月版)。但是,戏剧作品终究和文学读本不同,成就一部好的舞台作品,肯定不会是仅仅因为它有漂亮的词句、悲惨的故事。一代大师的舞台境界里,尤其需要在故事的情节高潮和人物的情感高潮处有非同一般的场面营造,这种场面既不是指人物的一两句对话,也不是一两个举动,而是整体戏剧情境的升华。
这话听起来似乎玄虚,其实都化在戏的一片生活之中。
就看二十出杜丽娘身死梦断的《闹殇》吧。
杜丽娘前因游园惊梦,写真留下真容后,病体日渐沉重,请了石道姑做过道场,陈最良开罢药方之后,此时已至极限。中秋之夜,风雨萧条,丽娘在春香的搀扶下登场:
【鹊侨仙】〔贴扶病旦上〕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旦〕“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贴〕八月半了。〔旦〕哎也,是中秋佳节哩。老爷,奶奶,都为我愁烦,不曾玩赏了?〔贴〕这都不在话下了。〔旦〕听见陈师父替我推命,要过中秋。看看病势转沉,今宵欠好。你为我开轩一望,月色如何?〔贴开窗,旦望介〕
当杜丽娘得知时至中秋,对春香提了一个要求:打开窗户,她想赏赏月色——请注意,春香先上场第一句词就是“连宵风雨重”。雨疏风骤之夜,哪有月光可赏?这是一个简单的自然常识。可是春香一句话没说,她按照小姐的吩咐打开了窗。此时,依窗而立的杜丽娘看见了什么呢:
【集贤宾】〔旦〕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
杜丽娘看到月亮了吗?——这似乎是明摆着的事,却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杜丽娘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而是用了两个问句“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风雨之夜,哪有什么“海天”、“玉杵”、“冰蟾”……这些都是她心中想象的月色啊!但是天上又确实没有这些,所以恍恍惚惚的杜丽娘心中想着这些,眼前又不十分确定,不由得疑惑起自己眼前所“见”之真了:那是涌现而出的月亮吗?是否嫦娥真地伫立月宫之中与我遥遥相对?这种模糊已经不仅是心中之景,也是眼中之景了。就在此时,杜丽娘突然感到一阵心疼,这可吓坏了一旁察言观色的春香。春香确实机灵,她要使小姐眼前这“模糊的月色”清晰起来,或者内心的痛楚可以消缓一些:
【前腔】〔贴〕甚春归无端厮和哄,雾和烟两不玲珑。算来人命关天重,会消详、直恁匆匆!为着谁侬,俏样子等闲抛送?待我谎也。姐姐,月上了。月轮空,敢蘸破你一床幽梦。〔旦望叹介〕“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待我谎也”,春香说要撒谎;但我想,当她真的向小姐跳着、喊着、指着那“月轮空”的时候,她内心深处是愿意相信真有一轮月亮高挂在这十五之夜的风里雨里的。让我们想象一下吧,此时舞台上,自然界秋声肃杀,一主一仆站立在窗前,眼中只有风雨,但说着、想着的却是一轮虚幻而硕大的圆月挂在窗前,也许她们还为之陶醉,为之欣喜,甚至为之满足,这是一幅何等感人的舞台画面啊。这样的舞台画面不仅有机地表现了主仆二人在这一段感情历程中相依相伴的关系,而且同时可以把此时此刻两人的所思所想、美好的寄托、复杂的体验,不可言说的心情都用一个自然界的圆月形象传达出来。艺术形象的直观表达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就是一切要说又说不尽的内容都可以通过它无声诉说,而观众潜移默化中获得直观的情感体验与内心共鸣。应该说,在中国古代诗歌文学里面经常用到这种艺术手法,最著名的莫过于元代大戏剧家马致远的散曲《天净沙·秋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