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文采风流,却从来不是能言善道之士。她呢?长于画兰,妙于鼓琴,兰质琴心,风露清愁,其“孤僻”在秦淮河上早有口碑。“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若云,一座倾倒。”“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这些也还只是道听途说。今日之下,他真真领教了她的警慧,“不甚酬对”的慵态却惜未见得。他暗自寻思,到底是为了座中的哪位佳宾,她语笑嫣然、出口成章,举杯邀月、一任清狂?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她的善饮为秦淮一景。倾城名士两相欢,酒入柔肠,他与她渐渐熟悉起来,灵犀一点,心心映同。不避众目睽睽,她按几而起,对他含笑相问:“亦有意乎?”,他深为震动却佯作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冷淡令她失望难掩,一片率直只换得凝睇长叹。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在多年后他犹自记得这温馨美丽的一幕。这位王孙随分相许、等闲千金慵觑的南曲名姝独独对他青眼相看,初次识面便作托付终身之想,这是出自何等的挚诚,这又需要怎样的勇气?
他却无法付出同等的挚诚,也并不具备同样的勇气。有人说,那是因为明朝禁止地方官员纳属地的民妇为妾,官拜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吴梅村不敢以身试法;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吴梅村家底不厚,而要为卞玉京这样的平康花魁赎身肯定所费不菲;还有人说,吴梅村夹于守礼谨行的严父与奉旨成亲的正妻之间,毫无娶宠藏娇的自由;最后还有一种说法,明朝的国戚田畹时来江南为崇祯选妃,卞玉京与陈圆圆皆已入围待诏,吴梅村当然没戏。
究竟哪一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呢?因年深久远已皆不可考,也皆不可信。外力固然不可视而不见,但关键还在于本人。真正的勇士会迎难而上,忐忑的弱者却落荒而逃。孙楚楼初遇后,吴梅村成了卞玉京门前的常客。国事既不可问,金粉偏惹淹留。她的锦心绣口、善解人意曾为他拂去了多少苦闷,多少忧伤。或者他也是深爱她的,但在骨子里,仍然将她看作一名聊以娱情的青楼艳妓。灰旧陈腐的士人优越感盘据在他心头,如同气味不散的樟脑;虽则乐于依红访翠,他却并不打算对她长情。
直到离开南京的前一晚,大概意识到彼此即将后会无期,他忽然有了种不管不顾的激情。他想带她远走高飞,长相守,永相依。然而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横吹玉笛、对伊垂泪。良夜将尽晨光熹微,他才满心凄然地鞭马上路,目断长亭短亭。
得不到,已失去。这一别就是七年。
七年后已是天地变颜社稷易主。他跟她都成了无国无家之人,却在故交钱谦益的拂水山庄艰难地重逢。说是重逢,这一次,是出自他的主动请求。“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分明听到她的车声莅临,但她就是避而不见。千呼万唤未肯出,他只得怏怏而返。
越明年,在春寒正劲的时节,一叶扁舟驶入姑苏,她竟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身道姑的打扮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世俗意义的爱情,一把清亮的古琴缩短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患难之后的人情。“翦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国破之后,志得意满的清廷开始征歌秦淮、选色秣陵,在“教坊也被传呼急”的紧迫形势下,她匆匆换上一袭道袍,惊险万分地逃出了围城。在她最是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呢?他也忙于逃难,比她更为狼狈更为哀苦。忧约的琴声滔滔如诉,“回看血泪相和流”,两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不幸已难分彼此、潋滟渗透。
一曲既尽,当她起身辞行,他并没挽留。但却怀着从未有过的真挚与痛伤将她送归横塘。轻舸共载,他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七律赠她,且附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