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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红楼梦艺术:无所不在

2010-01-15 10:13
来源:国学导航 作者:周汝昌
曹雪芹艺术所昭示分明的,又清清楚楚,即我在题目中所用的四个字:他作为小说作者,对一切场景事故,是一个神奇的“无所不在”的“超人”!

第二十三章 无所不在

《红楼梦》一部大书,迤逦叙至第五十四回,除夕元宵,佳节盛况乐事赏心,已达到了全部的顶点。此回一过,不管是事之情,还是笔之调,都翻然一变,迥异前文了。这不烦多举,只单看那第五十五回的回目,便能体会,道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而这回书是开篇即言凤姐病情暗深,不能理事,才只好请出探春暂代掌家。这个关纽之巨大,是由它引发了后半部书的整个变化。如用最简略的活来说,雪芹由此将人物事迹的重点,转移到了另一群人身上:大丫鬟,小丫头,小戏子,仆妇,管事女人,姬妾,府园中的下层(各等级)的妇女们,她们上升成为了主角人物,而与前半的少奶奶、小姐们的集中叙写,有了很大的差异。

如若举一个富有代表性的例子,则莫如拿柳嫂子作为我们赏会雪芹艺术的另一种风味,另一个境界的文笔。

柳嫂子是专为园里设置的“小厨房”的主管人,有一个女儿,名唤五儿。这位嫂子很精干,有魄力,会逢迎,也很泼辣风趣,有点儿“豪迈”之气,不羁之概。在宝玉生日的前夕,她和看门的小厮诙谐斗口打趣,风度不凡,口齿锋利。小厮向她讨园里杏子吃(足证宝玉生日是四月下旬的季节,丝毫不爽),她对管园子的婆子们的厉害发了一阵牢骚,也回击了小厮疑她“找野老儿”去了的雅谑。

她本人和迎春房里的丫头起了“磨擦”、“矛盾”;而她女儿柳五儿更引出了一连串的麻烦与悲剧。总括一句话:这母女二人,非同小可,关系着后半部书的一场复杂巨大的“两派斗争”,酿成了惨酷的奇祸。

柳嫂子的故事,溯渊于第五十一回末尾与次回的开头——这是按现行本来讲话,其实雪芹原稿此二回本亦相连未分,现状是后来强割的,所以第五十二回起头连个“话说”、“且说”都没有〔1〕。因为分回的间题直接涉及了结构学的大关目,故此处也不能一字不提。在这个地方,由凤姐首议,夭冷了,一群姊妹们每日早晚要为吃饭而往退于园子与府里上房之间,太觉不便了,园后门内有五间大房子,挑两个厨子的女人,在那儿立个内厨房,专为园里姑娘们弄饭。贾母因此盛赞凤姐疼顾小姑们,想的周到。柳嫂子从此与园子后门结了缘法。

柳家的故事最集中的是在第六十、六十一两回,这正是探春理家“承包”之后,宝玉生辰夜宴之前,两大关目之间。但写下层仆妇及各级丫鬟的文字,是从第五十七回开始的:那是紫鹃试宝玉,一场特大风波风险,宝玉病得“疯”了,却是为写紫鹃的正文正传。次回,是龄官、藕官等的正传。又次回,是春燕、莺儿的正传。中间都夹着写婆子的文章,其笔亦皆妙不可言!然后就接上了柳家的故事了。

鹃、莺、燕,无意有意地联成一系,紫鹃一回性质有异,文笔特奇,势须另章再讲。春燕之母,见莺儿糟蹋了她的新柳条美花枝,心疼得拿自己女儿撒气,口出鄙词,“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恼红了莺儿的脸。追打女儿,直入院中,又要给宝玉“吹汤”(与尝莲叶羹也成了“辉映”),自讨了没趣,“嫂子怎么也没拿镜子照照,就进去了!”挖苦,还是感叹?真是谁都“构思”不出来的奇词。亲母打春燕,也与干娘打芳官构成“一对”,而绝无纤毫雷同相犯之笔。这已经是见所未见的妙文了。但是,最妙的文章并不止此,勾勾连连,一直牵引出了蕊官、芳官、彩云、翠墨、蝉姐儿、司棋、莲花儿……一大串大小丫头的事故,表现出十二分复杂的“人际”、“房际”的关系——而这种复杂关系正是不久之后引起贾府内部残杀、外仇袭击的导火线!雪芹笔下的“琐趣”的最精彩的场面集中在此两回之间与前前后后,看他如何写来,如春云舒卷,毫不费力,一步一步逼向了柳五儿与厨房里的冤案。我说实在话,要讲这种艺术,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样才能讲“好”,深感自己没有这个才力。请让我撮叙撮叙,方便于讲会艺术的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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