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夜宴,名为介寿怡红,却正是为了一个“花事了”,百花凋尽,众女儿举杯相送,——也送自己。而这种饯花之会的主人公,则正是宝玉。
君不闻秦可卿对熙凤告别之言乎——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饯花葬花,群芳沁芳,象征的,拱卫的一个大中心,就是:宝玉之诞生,不过是为了让他充当一次“饯花使者”而已!
不知你可想到过:那四月二十六日的首次饯花之会,暗笔所写,也正是宝玉的生辰寿日。讲《红楼》艺术,不明此义,也就买椟而还珠,得筌而忘鱼了。
原来,书中众人的生辰日期,都曾明文点出过,如黛玉是二月十二(花朝所生,故为“花魂”代表);探春是三月初三上巳日,宝钗是正月廿一日,连贾母、元春、凤姐……,都不例外,而唯独不言宝玉实生何日。怪哉!
但不管雪芹的笔法如何“狡绘”(脂批之语),我们也能“破译”他设下的迷阵。他运用的又是明修与暗度的另一种交互配合之妙法:在第二十七回,只言日期,不点生辰;在第六十三回,又只言生辰,而不点日期。盖雪芹相信:当时后世,自有慧心人识破奥秘,何愁不遇赏音知味。在雪芹的“脾性”上说,纵使千秋万世并无一看懂,这也无妨;他绝不为了讨人的好懂,而把一切都摆在浮面上。记住这一点,便获得了他的艺术特点的骊龙颔下之珠。
在首次盛会中,有一段特笔,单写那天宝玉足下穿的一双鞋,引起了他与探春兄妹二人避开大家一旁谈心的细节,这双鞋出于探春的超级精工,是特送宝玉的,而其精美引出了两个反响:一是老爷(贾政)见了不悦了,说这么浪费人力物力,不足为训;二是赵姨娘见了,又生妒心——因为探姑娘从来没给她的同胞弟环儿做过这么一双令人惊叹歆羡的好鞋!此皆何意耶?难道又是一大篇“令人生厌”的琐琐絮絮的闲文?盖后人已不能知道生日送幼少年新鞋新袜,是那时候的家庭与近亲的古老风俗。雪芹这一段话,除了兼有别的含义作用,就在于暗写宝玉生日。
如果仅有此一段“鞋话”,那还是单文孤正不足为凭。紧跟着,五月初一那天,清虚观内,张道士就又发出了一篇“奇言”:
“……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儿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千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这话妙极了,单单在这个“四月二十六”,出来了一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大王”的圣诞!那“遮天大王”是何神道?让聪明人自已去参悟吧!奥妙就在于:等到第六十三回明写宝玉生辰时,却又出来了这么一段——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
你看奇也不奇?宝玉过生日,头一个送礼的就是“做遮天大王的圣诞”的张道士!他该记不错这个重要的日子。再看——
……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其馀家中人,尤氏仍是一双鞋袜。……
怪呀!一再凸出这个“仍是”者,年年照例也;年年所照之例者,“一双鞋袜”也!
这下子你可恍然大悟了吧?我说前边第二十七回写的,不说生日,实为“圣诞”;后边第六十二、三回写的,明言生日,不说月日——让你会心之人自去参互而观,两次“饯花”皆在宝玉生辰四月二十六,昭然若揭矣!
雪芹为什么这样喜弄狡绘之笔?难道只图一个新奇和卖个“关子”?非也。那就又太浅薄太俗气了。他不肯昌言明写,是另有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