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所知,讲中国小说,由鲁迅讲到《水浒》,抉示出这一卓见的,似乎以先生为独具巨眼。我因此悟到,如《红楼梦》,何尝不是同一规范?雪芹对自然景物,绝不肯多费笔墨,而于人物,主要也是以“诗化”那人物的一切言词、行动、作为、感发等,作为首要的手段。在“素服焚香无限情”一回中,正复如是。你看——
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赶下去了。茗烟只得加鞭跟上,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地,没有可玩的。宝玉道:好,正要个冷清地方。说着,加上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这真好极了!我数十年前就曾将此意写入初版《红楼梦新证》,顾先生见了,写信给我,说他见我引了他的文章(当时尚未刊行,我保存了他的手稿),在如此的一部好书中作为论助,感到特别高兴,与有荣焉!这充分表明,先生是赞成我这样引来《水浒》之例,互为参悟的做法与见解的不差〔2〕。
【附记】
王国维所用“境界”一词,似即取自佛经。如《华严经》即有《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可证佛门所说的境界,是一种修持证入的精神造诣,而非具体事物的实境。佛门的境界,有极多的不同等级层次,是相对的程度地步的严格界分,也不是一个绝对的标准义。王氏借用到文艺创作与欣赏领域来,有其方便,而不尽同于原义。但由此正可参悟:在文学境界上讲,实属高层修养与精神感受能力的范围,没有足够修养与感悟力的人,面对高超的文学境界,也是不能知见、不能感受的。这是文学鉴赏中必然发生不同“眼光”的一大问题(即如大家对程、高伪续的看法与评价,也正是一个例证)。
〔1〕老北京都深知北京的土很特别,雨后土发清香,而且它很易生苔,雨季更是到处苔绿。
〔2〕顾先生因拙著《新证》,引起极大兴致,自云数十年不读《红楼》,如今兴趣高涨,以致立刻设计了一部巨稿的纲目,专论《红楼》的一切方面,已写出一章(论人物),并言非由我引发,哪有这一部花团锦簇的文字?自己十分欣喜,是少有的得意之笔。事在1954年上半年。不久运动开始,先生只得搁笔。从此遂成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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