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确实受到庄子思想的影响,不仅受到,而且深刻了解。也正由于深刻了解,他才又跳出了庄周思想,有了他自己的独立思想。
庄周主张“两行”,也就是说,以“两”为用。
儒家主张“允执厥中”,则是以“中”为用。
曹雪芹不主张“中”,不主张“两”,而主张“极”。贾宝玉的行为乖张、怪僻、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似傻如狂……正说明他是作到“极”了。提到哲学的高度来说,就可以说他主张“以极为用”。表现在他的内心世界中,化为情感,就成了情极之毒。
因为作到“极”,所以就去而不返。虽到悬崖,仍然撒手而去。他走到“鹿回头”处,也不回头,仍然向天涯海角奔去。这时,他追求的是“极”,而不是“而行”了。在这时,他就和庄周分手了,由“两行”而发展到“至极”了。脂砚斋是比较能够了解这一点的,所以居然运用了“毒”字来形容宝玉的“情极”。毒者,不治之疾也。
当然,这对主张“两行”的庄周来说,全然没有什么,是无所谓的。留也行,去也行。不过,对贾宝玉亦即曹雪芹来说,就不行。他行到“鹿回头”处,还要向前去,分明见到悬崖了,还不攀附任何藤木,依然撒手而去。他的“撒手”,可见,不是为了抛弃什么,而是为了追求着什么。他是为了追求,才抛弃的;不是为了抛弃才追求的。所以,脂砚斋说他有情极之毒,是说到点子上了。
为什么曹雪芹跳出了“两行”的世界,进入了情极的窄门里来,而不屑回头呢?
这和曹雪芹成长的背景分不开的。
在他走过的“天路历程”中,不但没有“八十一难”,而是,从降生那天起,万物皆备于我。他就是“天之骄子”了。他得到宫廷式的待遇,再加上,宫廷中所得不到的待遇。他命定的是王子中的王子。
曹雪芹的历史背景和家庭环境,是极端特殊的,这种特殊环境形成他特殊的心理和思想,是毫不足奇的,也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
在历史上有两个王子,经历是最不寻常的。一个就是大家所熟知的释迦牟尼。他经历了繁华生活,看破了生、老、病、死的百态万象,他想找寻出一种解脱的途径来,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全人类,甚至扩大到所有生命。
还有一个是离曹雪芹时代不远的皇帝,那就是传说纷纭的顺治皇帝。这位生命短促的皇帝,是否真正到五台山作了和尚,还是个不解之谜。但他不止有过这个念头,而且,已在宫里剃度过,这都是可以考查到的。这位年轻的皇帝不是为了全人类,倒是想超脱自己。
毫无疑问,他们两个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前者,的确是位大哲学家,也和他所追求的救世的道路相称。而后者则微不足道,顺治想用禅悦的办法,逃脱出血族社会政治生活的桎梏。适得其反,他得到的是加倍的还击。不管他下的“罪己诏”,是别人强迫他颁发的,还是他自愿颁发的,反正都一样,说明他不过是一个儿皇帝。甚至想逃入禅门亦未可得。金銮座保不了他,莲花座也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