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庭《书谱》反复论证[兼通]、[兼善]的重要,直接用[兼通]、[兼善]语词者即有五处之多,并从众多侧面解说、发挥。所说[兼通]、[兼善],大体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书法家应当不限于[专擅],因为[偏工易就,尽善难求],兼长各种书体,并将各种书体的理、法融会贯通是难能可贵的。再一层是,书法家应当人品与书品统一,具备广博的修养。[因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书外]的天地远大于[书内],[书内]赖[书外]而深化、发扬。这便是张怀瓘说的[论人才能,先文而后墨。羲、献等十九人,皆兼文墨。]张怀瓘的[兼文墨]与孙过庭的[兼善]、[兼通],具有共同点。黄庭坚说:[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刘熙载说:[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历代论书法者重视书外功夫,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传统。[先文而后墨],[墨]因[文]而精深,而珍贵,而流传,相反,有[墨]无[文],[墨]本身的价值即受限制,[墨]的素质也提不高。
草书在各种书体中的位置,是由草书艺术自身价值决定的。一部书法史,倘若离开了草书,离开了[草圣]以及灿若星斗的草书大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无疑将大为失色。历史上[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刘熙载),虽然[达其惰性,形其哀乐](孙过庭)为各种书体共有的本质,但表现在草书上则特别突出。草书以其强烈的运动感、节律感,奔放潇洒,千变万化,震撼心灵,动人魂魄。孙过庭说:[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又进一步强调[草乖使转,不能成字]。使转,是牵连、引带,是运动感、节律感,由[使转]达到的[形质],远不只是有形可见的点线,而是通向草书本质特征的精微所在。草书的运动感、节律感形成[势]。崔瑗著名的《草书势》,把草书特征与[势]相连。势者,动势、形势、态势、情势……;发挥到极致,便形成了狂草。狂草具有书法中高度昂扬的浪漫主义精神,它打破字间大小和分行布白的通常规律,竭力强化疾涩、浓淡、润枯、重轻、往复、抑扬、向背、疏密、欹正、聚散等。狂草在有限的幅面中展开向全方位的突进,以惊险的使转为形质,在使转中举重若轻地掣动点画。狂草高度发扬创作者的主观精神,把个性发挥提到最中心的位置。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中有一段热烈赞扬张旭狂草的文字,说到张旭狂草既囊括天地万物,又抒发心中块垒,[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充分评价了狂草特有的艺术本质和效应。盛唐时代书坛上出现张旭,犹诗坛之出现李白,他们都是浪漫主义精神的化身。
[他书法多于意,草书意多于法。]《艺概》的这一论断可以看作是[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的另一种概括。点画,大体说来归于相对稳定静止的较易触摸把握的范畴,属于[法]的体统;使转,大体说来归于相对运动变化的、较难设置程式框架的范畴,属于[意]的体统。[法]的掌握,需要刻苦磨炼,持久不懈;[意]的境界,需要认真领悟,不期而至的灵感。这里应当说明,无论[法多于意]或者[意多于法],都是相对而言,一方[多于]另一方,不等于另一方不重要,而是矛盾着的双方共处于统一体中,互相转化,互相渗透。真书没有[意]不免[状如算子]之讥;草书没有[法],便会[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
草书之需要法,一是指草书本身的书写规律,再是指草书应以正书为基础。东坡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草书,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这里的[正书]应指楷书。因为书法发展到楷书,各种笔法已具备,今草书法是从楷书演变过来的,所以将楷书当作草书基础是合理合法的。但是,如果说篆书、隶书同样是草书的基础,也应当是合乎理法的。因为楷书从篆、隶演变而来,楷书中包容了篆、隶的因素;再者,篆、隶、楷同属繁而静者,那么简而动的行、草,为什么不可以既从楷书,也从篆、隶吸收滋养呢?证之何绍基、康有为、于右任等从碑学汲取营养的做法便可以明了。何、康、于的行草艺术有各种局限,但是至少证明草书创造的途径是宽广的,有待实践中开拓。我们还不要忘记,草书习碑早在张旭就已经实践了。[张长史得之古钟鼎铭科斗篆],古人早已总结了。当代草书大师林散之,是公认的[帖派],但是他对篆书笔法的深入理解与化用,大大地丰富了他的草书的内涵。
各种书体中,笔法最丰富者当属草书。从历史发展的观点看,今草是继篆、隶、楷、章草之后的最后一种书体,今草以前的各种书体的笔法、结体积淀在今草当中是必然的。草书之所以最长于表现力,最足以表情达意,其最重要的原因实在于笔法的丰富多变。
草书的[点画]在[使转]中运行,被[使转]带动。草书点画与楷书点画之区别,与[使转]在两种书体中占有地位的相异是密切相关的。刘熙载《艺概·书概》中论述草书最为精辟,他说: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以移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前半句用[笔画],后半句用[笔意]。倘论笔意,草书之笔意未尝不可移入他书。但草书对各种书体的笔法要无所不悟,则是草书表现力丰富的奥秘,也是草书创作难度大的一个原因。但这里,要注意《艺概》作者说的是他书之[笔意],非指[笔画]。高明的草书家从[他书]的笔画中取其意,决非简单搬用,所以说贵在[无所不悟],由[悟]到[意],包括着极其丰富的道理。郑板桥的[六分半书]虽然着意发挥个性,然而较多地着眼笔画(非笔意)的搬用(非领悟),缺少融会贯通,没有达到更高层次的审美意识,其成就受到局限。
进一步说[无一可以移入他书]者不仅指草书与篆、隶、楷各体正书的关系而言。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杰出的、个性鲜明的草书作品,没有一个字,甚至没有一笔画能够简单移植到另一草书作品中。杰出作品的每一个字、每一笔画都依赖整体而存在,成为整体血肉相连的组成部分。这个道理,各种书体相同,而在草书中格外突出。再说那个[无所不悟]的基本道理,虽然也适用于篆、隶、楷各种正书,但对草书来说,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而真正的草书大家,所悟者又何尝仅止于笔法、结体,《送高闲上人序》里说到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摹书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一举凡天地万物之中,情与景,物与己,无不可以融入草书,而草书作品也无不可以启发观赏者联想到天地万物。“世间无物非草书”(翁方纲),斯之谓欤?
对于草书笔画的不可替代性,在此引用一段话,仍是刘熙载所说:[移易位置,增减笔画,以草较真有之,以草较草亦有之。学草者移易易知,而增减每不尽解。盖变其短长肥瘦,皆是增减,非止多一笔少一笔之谓也。]须知字形增减笔画,还只属外部形式的变化,而[短长肥瘦]的增减,关系到字形与笔法,风骨与神气,一切个性特征皆由此生。这个道理有类石涛的“一画”与“万画”。草书的创作者循此深入堂奥,欣赏者则由此体味其中三昧。最复杂的变化,实肇瑞于最原始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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