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恢复了平静,洗脚水又一次次被踢翻在地。 母亲说,有一次外公嫌洗脚水太烫,竟连盆带水砸在外婆身上。 第二天夜里,当他再次坐在椅子上等着洗脚时,那个温顺的女人却没有出来。 外公在方圆几十里的好几个村子寻找,他甚至问遍了河道上来往的船只,还在星光下的一棵树旁问过天,但那个美丽的童养媳却踪影全无。 整整半年,外公在椅子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田地里落满了雪。 那些黄花再次开放的时候,一个货郎挑着担来到村里。他对外公说,好像在同里镇的街上,看到过外公描述的女人,许多次在摊前买豆腐和鱼。 外公赶到同里,在镇上的豆腐摊前守了三天,终于见到了我的外婆。 外婆在一户国民党军官的家里做保姆,女主人十分喜欢这个勤劳、和善的女子,与她姐妹相称,不舍得放她走。那军官也在堂前的吊灯下严厉呵斥外公,就差没把手枪拔出来。 外公拖着沮丧的影子,踏着夜路,空手而归。 但他并不死心,又一次跑到镇上。他提着满满一篮鲜嫩的黄花,跪在门槛前恳求外婆。这一招非常管用,外婆收拾了一番,跟着外公回村了。 母亲说,从同里到村上的三十多里地,外公把他的女人背在身上,一刻也没舍得放下。 我相信,外婆在那时一定想起了当年自己被当做马骑的情景,她一定折下路旁的芦荻,在外公的头上敲着。而到了村口,她一定像敏感的鹿,迅速地跳下,以免坏了男人的形象。 几天之后,解放军渡过了长江。外公的三亩水田被革了命,他被定了上中农的成分,离反动的富农只差了一点儿。自那时起,他就少言寡语,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灰暗的皱纹逐渐爬上了他的脸。 “大跃进”的时候,外公在垄上支起了锅灶,给炼钢铁的社员煮粥。开饭的铃儿一响,那帮饿得眼睛发绿的人一窝蜂涌来,把他挤推得人仰马翻,那锅粥不偏不倚倒在了他的身上。 母亲说,在那些性命攸关的夜晚,外婆用嘴吸出了外公伤口里的脓;又用身子焐暖了被窝,再让外公躺进去。 外公养伤的那段时间椅子就空着,即使落满了灰尘,也没有人敢靠近。 待我记事以后,那把椅子被搬到了枇杷树下。月明星稀的晚上,外公常在树下乘凉。有时我想在椅子上坐一下,他就用豁了口的蒲扇拍我的头,又张开缺了牙的嘴巴呵呵地笑。 这时外婆就会走过来,像摘星星那样,摘了枇杷,哄我去别处玩。 我心有不甘地回头望去,总是看到外婆剥好了枇杷,送到外公面前,说:“老头子,尝一尝。” 我上大学以后,有一次舅舅来信,说外公受伤了。信上说,那天下午他在豆架下割草,看到有黄蜂飞来,便用镰刀去砍,没想到砍伤了自己的手背。其实伤口并不要紧,但外公觉得这是死前的征兆。 那年秋天,有洗脚水端来的一个傍晚,外公坐在椅子上,永远地睡着了。 那时候,椅子的扶手已经断裂。 我那爱好木工活的父亲拿来了工具,想要把它修好,却被外婆阻止了。 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外婆喜欢把椅子搬到院子中央,坐在上面缝衣或拣豆。当椅子发出“嘎嘎”的声响时,她就笑。 如果那把椅子空放在太阳下,那么外婆一定是去了屋后的豆架下,在那里静静地看黄色的花儿。 她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五月,曾经有一朵花儿在自己的耳旁开放;也会想起那个远去的男人,曾经跪在门槛前,把花儿举过了头顶。 乡邻们都知道,我的外婆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前的流水,跟上帝说一会儿话。 后来她的耳朵有点背,我就买了助听器去探望老人,临走时把一些钱塞进她的衣兜。但据说,她把那些钱拿到了镇上的礼拜堂,捐做慈善。 今年春天,当花儿吐蕊、蝴蝶飞来之时,我九十四岁的外婆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她的枕头下,还压着我最后一次给她而她还没来得及捐出的钱。 前些天,舅舅打电话来,说那把椅子无缘无故地散架了。 我想,外公和外婆一定在上帝那里领到了三亩水田,他们重新搭起了豆架,正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等着花儿爬上来。 编者:爱是牺牲,也是奉献。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夫妻,才会品味到生活的甜美。细水长流,古典而情深意重,在一切都飞速运转的现代生活中,外公外婆的爱情显得是那么的从容与优雅。 (责任编辑:猪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