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爱花,尤喜玉兰和茉莉。每年的初夏,院子里玉兰花开的时候,父亲的忌日也到了。每年的这一天,母亲总要仔细地洗了手,脑后别着一枝玉兰坐在桌前给父亲写信。我曾偷偷地翻出来看过,母亲的字,是那种工工整整的小楷。从信上看,母亲并未把父亲当成一个已经故去了的人。她絮絮叨叨地和他拉着家常,还有女儿慢慢长大的喜悦。 那个时候,我已经16岁了,母亲的信也已写了厚厚的一沓。 很多年后,我大学毕业了,参加了工作,领导对我一直很赏识,他说我的身上有一股柔韧的力量,但是又不张扬。我想这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我虽然没有父亲,但是我从来不认为生活于我有什么亏欠。只要我站在母亲的身边,心就是安宁的。 安顿好母亲回去以后,我又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大哭了一场。是的,母亲写给父亲的信,是母亲的脊梁。而孤身带大我的母亲,何尝不是我的脊梁呢?当母亲中断了源源不断地传达给我的那种力量时,我才发现我原来是那么脆弱。 四 我的工作很忙,只能一个星期回去看一次母亲。我坐在那里,看着母亲穿得干干净净地坐在桌子边,保姆小心地一口一口地给她喂饭。母亲的黑发快被银霜染尽,用一个塑料的夹子夹在脑后,她的脖子上围着一个小孩子围的那种卡通图案的围兜。她吃完饭,我坐在她的旁边跟她说话。虽然我知道她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还是慢慢地给她讲我的工作,讲今天的新闻,讲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我告诉自己一切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只是她再也不会出声附和了而已。 过了几个星期,单位派我去外地出差。出差回来,我没有回家,一下飞机就直接去了老屋。正值夏天,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满院子的空气都是香的。但是我的心不应景,几个月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像想念自己的女儿那样想念着母亲,恨不能马上见到她,多等一分钟也不能。刚走到门口,我就听见保姆尖厉的四川口音:“你这个老太婆简直不识好歹,喂你吃你偏要吐出来,要不是你女儿给钱大方,谁愿意来伺候你这个老废物。”我气得浑身发抖,“哐当”一声把门推开。保姆正用勺子使劲地把饭往母亲的嘴里塞,母亲的腮帮子高高地鼓起,满脸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饭不停地从她的嘴巴里往下掉。我几乎是用尽全力,一把推开站在一旁的保姆。母亲还是那样惶恐地看着我。她满脸的油污,头发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了,在两鬓头发稀疏的地方,污垢明显可见。我扯掉她脖子上的围兜,她的颈部和瘦削的锁骨上,汗水混着污垢流成了一条条的小沟。妈,我双膝一软,跪在了母亲的面前,任泪水濡湿了我的脸。我不敢抬头,无颜面对母亲的脸,心里的愧疚比得知她生病时更甚。我以为请人来照顾她,便已经尽了女儿的本分,可是我发现自己错了,错得那么离谱。用钱雇来的人怎么会从心底里真的去怜惜母亲,明白她的需要呢?一生喜好洁净的要强的母亲若有清醒的时候,看见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只怕会感觉生不如死吧? 打发走保姆后,我把母亲扶进卫生间,给她洗头洗澡。母亲的脸色平和了许多,像个温顺的孩子那样配合着我的动作。洗完后,我找了一件母亲从前最爱穿的蓝底白碎花的旗袍给母亲换上。我要带母亲回家,我要每天搀扶着清清爽爽的母亲去散步。 换完了衣服,我对着镜子仔细地给母亲梳头,梳她惯常的那个样式,所有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去,利索地绾成髻。母亲看起来很精神,像一个因迷失而在外面流浪多日后终于找到自己的家的孩子。我知道,母亲的脑细胞在一天天死去,她的时间不多了。作为女儿,我要让母亲在剩下的日子里,每天都感觉到安宁,就像我年幼时站在她身边的感觉一样。 编者:老年痴呆症如果恶瘤一样侵蚀着母亲的思想和细胞,曾经,母亲用她一颗倔强的心和爱为女儿撑起一片天空,是女儿坚韧的脊梁骨,因为相依为命,所以,女儿一直都懂得母亲。在母亲人生的最后,一如既往,希望她的生活安宁祥和。 (责任编辑:执子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