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昔日坛主蒙曼又与大家见面了。蒙曼看上去很精神,一头短发,说话也干净利落,甚至富有节奏。在教学楼的电梯间里,一眼就能辨认出她的模样。很容易想象出这样一个精干的女老师如何征服了如此多的观众。在她的口中,唐史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惟妙惟肖——集结了柔情与刚强的武则天,连接了鲜血与希望的太平公主,还有充满了矛盾的童真与压抑的李隆基……
“李隆基是个合格的政治家。”隆冬季节,笔者与蒙曼老师约见,从《长恨歌》说起,她开头就用了这样一个评价,并进一步解释了她心中的政治家的标准,“他不仅想怎么样获得权力,怎么样把持权力,他还想怎样才能让这个国家走上一个更好的发展阶段。如果他只讲谋略而不讲理想,那他只能是个政客。”在这里,“理想”这个人性的词语被蒙曼列为政治家的标准。
在蒙曼看来,研究历史无法摒弃人性。历史之所以鲜活,就在于其中有很多人怀着不同的情感粉墨登场。历史研究者正是要穿透历史人物,探寻人的思想与历史的真相之间的联系。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内心,又能跳出时代的局限,放眼历史的广阔。蒙曼正像是与历史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深情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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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人文关怀去焐热历史
电视屏幕上的蒙曼讲起李隆基来谈笑自如,手势也自由变化。这已经不是蒙曼第一次登上《百家讲坛》了,而且也不是第一次讲唐史了。蒙曼说,每一个人都可能有一种“大唐情结”。自唐高祖李渊之后,经唐太宗李世民,大唐成就贞观之治;经女皇武则天,大唐将科举制发扬光大,再经唐玄宗李隆基,大唐形成了历史上唯一没有争议的开元盛世。在物质上,唐朝人是富足的。而之所以有“大唐情结”,蒙曼说更因为唐朝的性格“足以让人着迷”。自隋文帝开科举以后,唐朝的科举得到了长足发展,考试的内容大多为“唐诗”——热情、开放的胸怀通过科举考试凝结到唐朝的性格中。唐朝就像《长恨歌》一样的一首诗,包罗万象,深深吸引着年轻的蒙曼。
对唐史如此“迷恋”的蒙曼,却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从小就是一个“历史迷”,甚至在高考志愿上填的也不是历史。“我也想不起来填的是什么了,反正不是历史。”说到这里,蒙曼笑了,不是微笑,而是大笑,如同她的学生说的那样傻傻地大笑。
被调剂到中央民族大学的历史系后,蒙曼才开始慢慢深究历史。“这就是个石头越焐越热的问题。我对历史的了解超过了对其他学科的了解,也就慢慢产生了兴趣。越了解越熟悉,越熟悉越喜欢。”就这样,蒙曼对历史有了真正研究意义上的兴趣。
但蒙曼真的应该学历史吗?
那时候学历史是找不到工作的,这一点蒙曼比谁都清楚。她的大学老师杨芳,曾试图说服她改学法律——就凭借蒙曼的伶牙俐齿。杨芳老师给蒙曼带了很多法律方面的书籍,甚至告诉蒙曼遇到问题时可以去请教她的爱人。
结果读者是知道的,蒙曼不仅在历史的殿堂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也做了老师。
学历史对于蒙曼而言,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文革”以前的大学文科生,家里也藏了很多的人文学科的书籍。她很早便接触了人文历史方面的知识,只不过当时没想到有一天会把这当成自己的职业。
蒙曼家在县城,有着充分的文化资源可以吸收。1978年之后,国家政策刚刚允许出版一些古典名著和世界文学经典。父亲的一个朋友在新华书店工作,书店每进一批新书,朋友就会骑车到她家去“通报”。“那个时候很多书我们都会买,所以我很小就接触文史哲,和历史就像是老朋友。”房间里并不暖和,蒙曼用手焐着杯子,追溯她和历史的“深情约会”。
和历史有着如此深厚情谊的蒙曼,如何看待历史?
蒙曼打了一个比喻:“他就像是一个人,过去了,就永远不再回来。我们也就永远无法完整地再现。”客观存在的历史,有些可能被记录下来,然而历史的神秘就在于,它是由一个个的人物穿插其中,混杂着主观、客观的各种因素,让后人从不同的维度进行解读。所以,历史从来不会在语言中被克隆,只能在思维中被改造。历史研究者也只能无限地接近历史的客观真实,但很可惜的是,他们永远也无法达到。
蒙曼说,研究历史就是“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推开一扇扇窗户”。历史研究者们在密闭的房间里,每每推开一扇窗户,就让房间里的其他人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多一点。然而就算他们把整个房子都掀开,大家对外面的环境依然存有未知,因为目光无法看到远方,以及远方之外的极限。
像很多历史系的同学一样,蒙曼最初也考虑过学历史有什么用的问题。上大学时的王恒杰老师给了她一个最初答案。王恒杰老师那时去南海等很多地方考古,一直在试图证明一些海岛有中国人生活的痕迹,在历史上它们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时我们就觉得,历史可以为国家服务,可以考证我们的领土。现在看来也许很幼稚,历史不一定要通过那么直接的方式为国家服务。”
时至今日,当蒙曼站在《百家讲坛》的讲台上讲述历史故事时,她又有了自己的想法。蒙曼认为,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让我们得以寻找到自己的民族。之所以中国不同于美国,不同于任何一个国家,正是这种独一无二的灿烂而悠久的文化底蕴。孝礼勤诚耻、忠信义宽廉的核心观念,更是深深嵌于历史之中。“如果没有历史,我们的民族文化将无法传承。不知道昨天,我们今天又是如何来的呢?”蒙曼语言一向很流利,而谈到此处,她却忽然放慢了语速。
已逝国学大师季羡林曾提出“大国学”的概念,集中强调中华文明是56个民族共同缔造的文明,包括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虽然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却又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这一文化共同体。作为一个满族学者,蒙曼对中华文明的认识,与先生不谋而合。“不可否认汉民族在中华文明形成过程中一直起着主导作用。我们形成的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很早,所以少数民族在与汉族互动中,其实是有一种向心力存在的。我想中国拥有现在这样的民族凝聚力,和我们长久以来的文化向心力是分不开的。”各民族文明从各个角度对中华文明进行着丰富和补充。中华民族的领土从夏商周集中在河套一带,一直到今天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这是一个汉民族文化被逐渐认可、少数民族文化逐渐补充的过程。这种补充,囊括了在经济、政治、文化上的各种方式,而最终使得中华文明能如此博大精深。
无论是谈唐朝,还是谈中华文明,蒙曼在其中都融入了一种人文的关怀。她认为如果完全排斥人的主观判读,那么人文学科就不存在了。人文科学的魅力恰恰在于它可以深入其中,探寻人物的内心。在蒙曼看来,人文学科最重要的研究方法是体悟:“我们要能进去,进到历史人物的精神世界,才能理解他的行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真实的结果。”蒙曼打趣道,“如果我们完全排除现代人的思想,那就是外在的观察。可那是自然科学,顶多是社会科学啊,但绝不是人文科学。”
“历史学求真,却永远达不到真实。”但历史学的意义就在于探求“真”的过程。蒙曼所理解的唐玄宗,永远是她心里的唐玄宗。因此在她的讲座里,我们总能听到“我认为”这样的标志,这恰恰是在对历史和观众负责。她说:“历史没有定论,每个人内心都有一部《史记》。人文学科的张力恰在于此,每个人都可以打开一扇窗,然后对着窗外的景色抒发自己内心的念想。”
历史的客观事件是冰冷的,蒙曼用人文关怀去焐热了这块硬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