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经之首的《周易》有这么一句话:“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它强调的是通过关注“人文”,以达到变化和成就天下以及天下人之心的目的。这里出现了为大家非常熟知的一个概念——人文,这是当下许多人都喜谈的一个概念,“人文关怀”、“人文精神”、“人文素养”等等。但你要问他究竟什么叫“人文”?恐怕很少人能明了它的深义。《周易》是这样给“人文”下定义的,它说:“文明以止,人文也。”意思是,能止于文明的即是人文。这是对作为人并能够成为人而提出的标准。中国古人告诉你作为一个人,要知道“当其所为”和“不当其所为”。也就是说,人一定要知道你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这里有不能越过之线,即当“止”之线。如果再用一个概念加以说明的话,那就是“义”。“义者,宜也;宜者,应当也,适当也。”儒家最重这一“止”和“义”。《大学》有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由此可见,这里谈的都是人之为人的根据问题。所以,我们说,所谓“人文”是专就人的本性而言的。简言之,“人文”要关乎的是人的本质问题,也即人性。
什么是人之为人的“根性”呢?这一问题在儒家那里尤其得到重视。孟子有句名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所谓“几希”就是一点点,微乎其微。在孟子看来,人与禽兽动物的区别就是一点点。通俗地说,人与禽兽差别不大。有关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人与动物之间的一致性竟达到99.99%,只有0.01不一样。0.01还不是“几希”吗?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几希”究竟是什么?儒家六经之一的《礼记·曲礼上》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即是说,鹦鹉会说话,但究其本性,它还是飞鸟,猩猩也会说话,但是究其本性,它还是禽兽,如一个人不知礼,不行礼的话,即便你能说会道,那也与禽兽无别。前引荀子所论已知,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绝不在“知”,而是在“义”。
儒家并没有把我们熟知的人会说话,人有知识理性,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等视为人与禽兽不同的根本之所在。中国古人不是不知道这些,但他们似乎看得更深远。在他们看来,人高于禽兽的诸种能力如果没有一个更根本的“存在”支撑着,那么,人的这些能力就有可能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人类历史发展中出现的种种残酷的刑具、杀人武器,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那么,人之所以不同于禽兽的这一点点的“性德”,一点点的“性命”,一点点的“德能”,一点点的“明德”,一点点的“灵光”,即“几希”到底是什么呢?还是孟子给出了答案,那就是“良心”。包括孟子在内的以后整个儒家,都视“良心”为一超越善恶的至善、纯善之心,亦叫“本心”。这是天地给人类的“殊胜”赠品。
我们每个人都有“几希”,但由于受到后天的污染,或由于不善于保存,作为人最宝贵的这一“几希”就会丢失。如何对待“良心”,又将君子与一般人区分开来?孟子说:“君子所以遍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于是乎,“存心养性”,“尽心知性”遂成为儒家思想的旨归。孟子直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由此可知,儒家所谓“学问”乃是心性的学问,生命的学问。做学问的终的就是要把“跑掉的心”(“放心”)找回来。中国人评价一位真正的学者,不会只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而是把“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视为是对学者最高的评价。通俗地说,就是指为人为学,道德文章、德性问学,这两方面集于一身。
孔子曾感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这里,孔子追忆和赞扬“古之学者”的为学之终的是为了使自己精神境界的提高,心灵世界的净化,生命层次的升华。而叹息和批评“今之学者”的为学之动机是追名逐利,做学问是做给别人看的,与自己的内在的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弘扬完全脱节。
我常常提醒所谓做学问的人,当然包括我本人,要避免在大学校园、科研机构出现“经师易遇,人师难遭”的局面。什么叫“经师”?就是说他专业知识非常精通,像这样能传授知识的老师太多了。什么叫“人师”?就是既有德行又有学问,道德文章双馨,人格魅力非常强的人,这种老师难以碰到。作为一名学者,或说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其终的是要求他们能承担起国家和民族的大任,把爱人、爱天下作为自己终身欲承担和实现的责任。知识分子不可以目光短浅,不可以急功近利,不可以唯利是图。这也正是古人为什么那么强调“士不可以不弘毅”(《论语》语)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由上可知,作为思想文化的“国学”始终一贯地观乎“心性”、“生命”、“人生”,一句话,“观乎人文”。如用一个哲学概念和命题来说“国学的精华”,那就是“国学”非常重视人的存在方式问题的探讨。
儒道佛皆以“修身”为本
对儒道佛三家的核心价值观念以及功能作用等问题的探讨乃是表现“国学精华”的最好方式。
儒家乃“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道家乃“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佛家乃言空说假,力主离苦得乐。尽管儒道佛三家在其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有着不同的形态,但他们都有其体现各家思想本质的内容,或者说皆有其自身的核心价值体系。在我看来,“仁信敬诚礼义廉耻”构成儒家核心价值体系。“道德自然无为处下”构成道家核心价值体系。“中道慈悲苦集灭道”构成佛家核心价值体系。儒家是通过“仁爱”之道,道家是通过“自然”之道,佛家是通过“慈悲”之道,以实现社会、人生的和谐与完善。
儒道佛三家分别通过“社会”(人生)、“自然”(人身)、“涅槃”(人死)三极的设定来构建他们的思想体系,来展示他们各自的世界图景。儒道两家,特别是儒家,它强调的是人“生”学。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这样一种重生轻死,重人事,轻鬼事,重此岸,轻彼岸的“现实”倾向对儒家以及中国人的价值取向都产生了极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道家和道教亦谈人“身”的修炼,同样的重“生”。总而言之,他们都主张把价值取向定在“此生”、“此身”、“此世”上。当然,在道教体系中也不乏超越性境界的设定,像“天庭”、“鬼域”等等,不过,主张“此身”即在现世长生不死则是道教的根本教义之所在。而佛教则喜谈“死”后的众生生活,或可称之为人“死”学。因此亦才有了佛教所主张的“穿透生死”、“生死事大”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