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竹林有关的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是阮籍的儿子阮浑,他很想加入到竹林俱乐部里去喝酒清谈;阮籍说侄子阮咸已经进来,“卿不得复尔”(《世说新语·任诞》)。他大约看出了儿子并不理解自己和林下诸人,想挤进来仅仅为了“作达”,过一把浪漫的瘾而已。
无意于加入竹林之游而与诸贤特别是与其中心人物嵇康有些关系的,另有几位。首先有一位是同嵇康、阮籍都很熟悉的袁准(字孝尼),《世说新语·雅量》载: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寻亦悔焉。
袁孝尼请嵇康教他琴曲《广陵散》的特殊演奏方法,非老朋友不可能有这样的请求;嵇康不肯,到临死前夕才发现自己的绝技后继无人,不胜感慨——由此正可见两人的交情。
袁准与阮籍关系尤为密切,《世说新语·文学》载,阮籍为司马昭“为公,备礼九锡”写劝进文时就住在袁孝尼家里,“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阮、袁二人关系很不一般。
袁孝尼名准,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乃曹魏名臣袁涣之子,“常恬退而不敢求进。著书十万余言,论治世之务,为《易》、《周官》、《诗》传,及论《五经》滞义、圣人之微言,以传于世”。(《三国志·魏书·袁涣传》注引《袁氏世纪》)袁准见识甚高,例如他曾指出:“夫唯君子而后能固穷。故有国而不务食,是责天下之人而为君子之行也……有民而国贫者,则君子伤道,小人伤行矣。”(《袁子正书·治乱》)治国者首先应重民生,千万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安贫乐道的君子,那是根本做不到的。君子偶尔比较穷,问题还不算很严重;但如果老是很穷,后遗症就很大了,所以这样的政策也是行不通的。袁准是一个头脑很清楚的人,这一方面他比嵇康、阮籍都要高明。嵇、阮是文学家,也是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嵇康尤甚,这样的文学家对于实际的社会政治问题不一定能有太清楚的认识。
同嵇康关系比较密切的有郭遐周、郭遐叔兄弟,又有阮侃(字德如)。他们分别与嵇康有诗歌赠答。二郭都觉得时事已不可为,不如隐入山林,修身养性。郭遐周送别嵇康时赠以五言诗三首,对嵇康不肯和自己在一起坚持隐居颇觉遗憾,赠诗其三结穴云:“勖哉乎嵇生,敬德以慎躯”,似乎已经预感到嵇康的性格很不适应当前的局势,于是特别提醒他保护好自己。郭遐叔则赠以四言一首(凡四章)、五言一首。其五言诗的结尾道:“愿各保遐年,有缘复来东。”嵇康到最后被杀时也还只有四十岁,二郭大约都比他年长,遐叔诗中的希望同样意味深长。隐士中真有目光如炬的高人。嵇康在回答他们的诗中同样表达了很深的友情,同时又委婉地提出,在目前形势下单是隐居还不够,应当进而修炼神仙道教:“良辰不我期,当年值纷华。坎壈趣世教,常恐婴网罗”——形势极为不佳,弄不好很容易陷入无妄之灾的法网,既然如此,“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他离开二郭隐居的“北山阿”转赴他方,也许是去采药求仙吧?
阮侃其人思想上出入儒、道两家,政治上比较接近司马氏,入晋后官至太守(详见《世说新语·贤媛》注引《陈留志》,又《宋书·符瑞志》);嵇康在临别赠他的诗中劝他不要卷入政治,以便远祸全身。阮侃在回答他的诗中一方面对嵇康的“良诲”表示感谢,但又写道:“洙泗久已往,微言谁为听。曾参易篑弊,子路结其缨。晋楚安足慕,屡空以守贞。潜龙尚泥蟠,神龟隐其灵。庶保吾子言,养真以全身。”表面上好像完全同意嵇康的意见,其实他还是一脑袋儒家思想,一时的退隐不过是“天下无道则隐”式的政治性退避,同嵇康的社会性哲理性退隐实际上很不同。其实就是在竹林七贤中,阮籍、山涛所实行者也是政治性退避:形势不明朗时退出政局,保护自己;一旦混乱微妙的局面变化了,还是要出山为官的——他们只是嵇康的同路人,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情。
中古时代多隐士,其中的模式是多元的,就“竹林七贤”及其外围人物而言,就有好几路:二郭是老派隐士,遁入山林,远离政治;嵇康是比较新派的,既有很高的地位(中散大夫),又以神仙道教为精神支柱,追求服食养生,过半仙似的隐逸生活,这样也就远离了政治;阮籍只是一度避开政治,大部分时间仍在官场,他用不守礼法的特立独行寄托其精神自由并发泄其苦闷;山涛基本是个官僚,但也能喝酒谈玄,保留着若干道家思想;阮侃基本上也是如此;阮浑则是隐士的追星族,他后来进入官场,毫无异常的表现;吕安也属于追星一族,而以头脑极度不清为其特色,这样的风雅名士历史上颇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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