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有一个道理,我们做一个比较,过去佛教的哲学,对于人生四个阶段:生、老、病、死,非常看重,整个印度哲学也很看重这四个阶段,并特别提出来,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此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创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学。中国上古文化也讲这四个阶段。我们如果推开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中国上古的文化,对于生老病死,不像别的宗教看得那么严重,认为没有什么,轻松得很。庄子这一段话可以做一个代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块”就是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像一个车子一样,形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这个形体哟,形体等于一个车子、一个工具一样,不过把我这个东西装在里面而已。活着呢?“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劳生。老了就是退休安养,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这个生命,那么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样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这是很自然的阶段。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又可以归到佛学里去了,道家只是没有讲得那么明显,还有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过来,又是生老病死,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在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一个东西,有一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种宗教的,哲学的所定的第一个因素的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那么庄子怎么形容呢: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个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个大的锅炉锻炼黄金,当黄金进入锅炉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讲:好,这次轮到我变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种宝剑,古代炼一把名剑,要把五金合起来炼的。如果黄金像这么一叫,工匠师一定认为这个黄金是妖怪,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黄金搞掉。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变成人了,可是我们人在作怪,认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个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块黄金一样。本来我们就是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自己呢?我们要知道,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天地之间有一个能够创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名称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师,要把我们变化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自己对自己的生命矛盾别扭。生命在哪个环境都可以活着,但我们人在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很厌恶,等于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起来了,这就是妖怪。这个道理说明,我们对人生认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么变化活着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很自然。
“成然寐,蘧然觉。”
等于大工程师在化学锅炉里打造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做成功了,就变成人了,就是我们这个样子。“成然寐”,就是佛经里讲的“长夜漫漫”,生命已经装在身体里,但我们在睡觉,这一夜很长,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离开身体这个工具以后,回到大自然,那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现在我们的生命寄存在身体里活着,这是倒霉的时候,是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梦醒了,就不受这个身体拘束了。
《大宗师》这一篇的宗旨,就是庄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之道。得道的样子有一个模型的,在《大宗师》和前几篇都讲过了。本篇有一个最重要的要点,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都不能为“全才”。因此,这几段提到生死问题与“圣人之道”、“圣人之才”的道理。
这中间有一个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还要伟大。在《庄子》内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脱,顺其自然变化,自然的法则、生命的法则是非要这样变化的。得了道的人,虽然在自然变化里面,可以超越了这个变化,不跟着这个变化走,自己能够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够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华,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体上的太阳月亮拿在手里,像两个汤圆在玩的。我们读《庄子》,往往会被他又优美、又幽默、又有趣的文字骗住了,忘记了这个中心。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喜欢《庄子》的,甚至各种注解,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研究《庄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个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在每一篇都讲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讲了几句又不讲了,只是塑造一个形态,得了道的“真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说法,这是要特别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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