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在我国北方，每到冬至前，家家都要忙的一件事就是，绘制《九九消寒图》。按旧历算，从冬至日起，开始进九，每九天进一次，称一九、二九、三九，一直到九九，共八十一天。出九后，正值来年春分，东风送暖，大地回春，农忙季节开始了。

　　古代的《九九消寒图》

　　从一九的第一天起，在遥远的古代，我们的祖先就开始有记载。把天气变化的五大类：阴、晴、雨、雪、风，按日记下来。实际上，就是一种简单的气象资料。记载的方法，最初是非常的简单，贫穷的农家妇女，用烧火棍在墙上每天划上一道印，或横或竖，九个一组，共九组，八十一天。这是最简单的、最朴素的九九消寒图。因为它只能表示天数，而不能表示每天的气候变化。以后又经过了不知多少时代，我们的祖先把横竖两条直线结合起来，变化成为五种基本图形。再从图形的上下左右做些标志，分别代表五种气候变化，就是：“上点天阴下点晴，左风右雨雪当中”，这就有了气象学上的内容了。此后又经过多少时代，我们聪明的祖先，又进一步改变了横竖线的模式，用曲线来表示。这时可能到了汉魏六朝以后，人们发现，五铢钱的格式正好是五个部分的格局，最适合“上点天阴下点晴，左风右雨雪当中”的点染法。这个时期大约已经开始由布帛向纸的过渡期，简单地画在粗纸上。这是《九九消寒图》的第二次大的变革。

　　到了隋唐以后，由于绘画事业的发达，彩色颜料的使用，我们聪明的祖先把它们应用到《九九消寒图》上。把铜钱式的五个格子，用花朵来表示：一个花心，周围远近高低的四个花瓣，正好代替了简单的、平直的、铜钱式的五种气候区。这种样式的图形一直流行了很久。据记载，宋朝人绘制的一幅《九九消寒图》就是一树老梅，结出八十一朵花，绘以彩色，鲜艳夺目。《九九消寒图》从实用的因素加进了可供人欣赏的美学因素。这是《九九消寒图》又一次大的进步。

　　近世的《九九消寒图》

　　时间再向前发展，到了明清时期，《九九消寒图》又有了新的变化。简单地说，就是扩大成为两部分，有了图，又有了字画。这种新出现的《九九消寒图》的表现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画图型，如《刘海戏金蟾图》，上面是儿童模样的刘海蟾，下面九宫格内印八十一枚铜钱，被刘海用一条彩绳牵起、联串起来，上下相联，构成一幅图。又如《红梅迎春图》（如图），图下是一树老梅，枝桠横斜，簇放出八十一朵梅花，分别开放在上面九个格子里。至于图在上或在下，由画的内容而定，当然，也不妨有左或右的图出现。第二种样式，是字图。就是不用画，全都用字，以字代画。以九个字分别写在九个格子里，每个字都是九笔，共八十一笔，来代表八十一天。但这九个字不能随便选用，必须连起来成一句，意思上要连贯，表示一个完整的内容。可以没有画，要是有画，也是不离九九的，要配合九个字的内容的。这种图，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清代日用物品中内有两幅，一幅是：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

　　另一种是有字也有画。有这样一幅画，一位老人，抚栏而望。栏外一树柳叶，细枝分布在九个格子里。每天添画一次，绿叶日日增大，直到九九，满树婆娑。栏下是一条小溪，春水日渐增溢，直到活活欲泄，视之似流动，听之似有声。而春姑娘已姗姗而至。下面画有九宫格，每格一个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这两幅图都为清朝皇帝的御用。民家当然不能犯圣讳，随便使用。有聪明的人，就略加变通，写成：“待柬春风重染郊亭柳”，意思差不多，可地点却拉得到远远的郊外去了。远归远，可是却避去了嫌疑。

　　消寒文化

　　在民间流传最多的是关老爷。有的是持刀而立，威武挺拔，英气逼人。有的是横刀跃马，驰骋追杀；或者是灯下抚髯，静观兵书。无论哪种，都使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也不论图怎样变化，可是九个字全都不变，这几个字是：封侯拜相挑袍看春秋。

　　这幅图为上等人家所喜爱，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家置一幅，挂在堂内，不仅显示身份，还有雅致，甚至还可以有镇宅的作用，福气的来头实在不小。至于普通人家，就可以随便一些了。有图有画的《九九消寒图》比较精致一些，复杂一些。毕竟每家人家不能都擅丹青，那就只好有字而无图了。有些酸气的风流才子，可以偷偷地在小阁中挂起一幅图，写上“俊郎姣姝相思甚是苦”，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未了的情思，在内心的反映。如果是商贾之家，营利在外，归来之前，家中会接到一件短柬：“南省送到信射香要长”，家里人自然就知道其中的奥妙了。家中的情况，也可以回信告知一二：“若是客到美香送茶来”。九笔来，九笔往，家里家外，南北沟通，真是方便极了。

　　不过也有僵持的情况。同一条街上，南北各一家商铺，街南一家贴出了一幅《九九消寒图》，只有九个字：“是活财神来到咱们家”。街北的一家商铺知道了，好不愿意，又不好说什么，第二天，也贴出了一幅《九九消寒图》，也是九个字，道是：“哈真财神昨夜迎室前”。用字有不同，也无剿袭之处，而内容显然略呈在上之意。在商言商，其意在理财。如此勾心斗角，挖空心思，可见其用意之深了。

　　不过，这些图中的字，有时为了凑成九笔，不得不加以变化、适用。如把两笔合成一笔。‘财’字中的‘貝’字下，封口一横，和下面的撇，就合成一笔。‘长’字下面的竖提，要分成两笔；‘迎’字中的竖提，也是一样。虽然有些不合道理，但那是过去的事，如果看到一种图，其中的字有多笔少笔的地方，千万不要声张，说不定在哪个拐笔的地方，要读成两笔。写图的人那样写，我们能领会其意，只好将就读，也就是了，犯不上去挑毛病，败了兴，惹得人家不高兴。

　　凡是填字的图，用字都是双沟，里面填墨，外边分上下左右写小字，八十一天填完，自然就应了那句话，就是：“点尽图中墨黑黑，自然郊外草青青”。

　　笔者十岁的那年春节，到远处一位亲戚家去拜年。看见他家墙上挂着一幅《九九消寒图》，没有画，只有长长短短、反反正正的九个字，大概是家、重、夜（倒着写）、枕（横着写）、被、门（右边有人字）會（下缺日）思（心在上田在下）、夢（下缺夕）。大爷说：“认得吗？念念！”我心想：“净是些什么破字呀！都没写全。还念呢！”就不好意思地跑开了。开春以后，又去串门，图上都黑黑的快涂满了。我好奇怪，“这些破字都有用了吗？”大爷拉着我的手说：“你看着字！”他就念出来了：

　　人离家乡千里重，倒夜横枕被里空。门外有人无日会，心思颠倒梦不成。

　　“每个字都九笔。这是一首《乱离诗》”。大爷告诉我说：“旧社会老百姓最怕四大灾：水旱官匪。一有灾，抛家弃舍、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四处逃亡。念念这首诗，你就明白了！”我当时听了，心里一紧，牢牢地把这首诗记在心里。以后每当看到《九九消寒图》，我都在心里叨咕上一遍。七十年前的事儿，直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引发了我对《九九消寒图》的兴趣。许多年来，各种各样的《九九消寒图》是少见了，可是这首《乱离诗》却永远也忘不了。

　　除了皇宫以外，历史上的《九九消寒图》实物都没有流传下来，可是，印在人们脑海中的意象，却很新鲜的保存着。说起来，也是一份民族文化遗产呢。

　　（作者系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